第346章 贵贱(第2/3页)

秦禾发现,先前还大言不惭的士吏,忽然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只猛地低头,抓了一把脏兮兮的残雪,就往嘴里塞。

“你疯了?腰间不是有葫芦么,喝光了?”秦禾吓了一大跳,以为他渴了。

“也不怕你笑话。”这士吏嚼着肮脏的雪,努力吞咽:“我平素吹嘘时唾沫飞溅,可眼下,嘴里忽然干得像老家十年没浇灌的旱田。”

秦禾明白了,也抓起一把雪,给自己擦了擦后,又往那些脸色铁青,嘴唇干裂的士卒脸上抹去:“都清醒清醒!”

又回头对老袍泽说道:“你不是常吹嘘说当初随大王渡河击胡,如何骁勇么?那场仗吾等虽未赶上,但今日这一战,打赢了,也能吹许多年!”

呜呜呜呜!他们的对话被打断,远处,陇右兵的号角突然发出了最大的鸣响,一时竟盖过了正面的厮杀声,紧接着,马蹄践踏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陇右骑的总攻开始了!秦禾昂首望去,却见作为指挥的隗氏旗一马当先,正在快速移动,其后一千良家子骑,一千仆从骑排成了两个阵,开始徐徐朝他们行进,然后老规矩,百步外猛地加速!

先前的突袭,秦禾他们好歹是站在后阵远观,已能感到突骑的气势,如今他们却已顶到了最前排,守护背后的本阵。纵是打了半年仗的兵卒,面对这场面依然会哆嗦,亏得人挨着人,恐惧被平摊,勇气却被分享。

魏军被要求五十步才可施射,练了半年后,魏军材官已经很熟练了,每一轮箭矢射了出去,箭簇密如飞蝗,总能让数十人跌落下马,但却少有一击毙命的。

前排良家子骑甲厚,秦禾先前扒开过死者的甲,发现里面居然还有几层厚厚的丝绸衣!再加上这风也偏爱敌军,六石弩都不一定能在五十步内射穿甲胄。

“都是大户子弟啊!”当时秦禾如此感慨,量产的魏兵,单独拎出来,没法和后面站着一整个家族、庄园供养的良家子相较。

秦禾发现自己竟然失神了,连忙一晃脑,大呼道:“举矛!”

前排三重长矛已斜指苍天,这是为了对付陇右骑兵,大王和景丹将军专门要求的训练,只可惜武刚车数量有限,无法形成足够的壁垒,只能防一段是一段,但陇右骑也会挑没车乘阻碍的地方冲过来!

敌人越来越近,无数顶圆圆的铁胄在起伏波动,与他们身下颜色各异的骏马汇成了一股洪流,马蹄践踏着雪泥,发出了隆隆的轰响,好似要将大地崩裂一般。

士卒们脸色更青了,攻势较试探时更猛,他们,会成为马蹄下的血泥么?

秦禾的瞳孔也急剧缩紧,心跳陡然加速!但还是履行了自己的职责,握紧了手里的钩拒。

他们必须顶住冲击,否则后方正在与陇右步卒鏖战的各部曲,必被两面夹击!

秦禾嘴笨,不知道如何激励士气,好在他们的军司马却懂得。

“诸君,退了这一步,就会退到大王分给吾等的田土上,退回做受人鞭笞凌辱的奴婢、佃农时!”

若是高呼“为魏王而战”,都有些气虚。

但一想到怀里的金饼和地契,许多士卒就硬生生稳住了想要调转方向的腿,有些虚软的矛顿时挺得更直,抖落了上面的泥巴和雪,三个营凝聚成了钢铁丛林一般的坚阵!

“难怪他能做军司马,我只能做当百。”

秦禾来不及胡思乱想了,那些披挂鳞甲的马状怪物已冲至跟前,上头全副武装的良家子骑或挺矛戟,或举环刀,目光凶恶,伴随着一阵阵嘶声力竭的大喊,双方重重碰撞在一起!

轰轰的撞击声不绝于耳,巨大的冲击力,让十多名良家子骑飞出马鞍,重重落在了密集的魏军人堆当中,倒霉的戳在矛上,运气好的打了个滚竟然还能站起来挥刀。

无数矛杆被折断,具装战马撞在了魏军士兵的血肉之躯上面,又将他们踏在蹄下。

也伴随着噗噗噗的利刃入体之音,一些魏军矛戟刺入马匹或他们主人防护不到的皮肉上,透体而出!

这一瞬间的冲击,魏军死伤必然更重些,但不论如何,三个营并没有因为上千突骑的冲击就轰然溃散!

“顶住了!”

秦禾只感觉自己的手,也要随着手里的兵器一起断掉,站前排的人以血肉之躯扛下了剧烈的突触,他那爱吹牛的袍泽就在那儿指挥,如今生死不知。

也顾不上其他,现在能做的,便是不辜负用鲜血和性命赢得的空间时间。秦禾等人手里举着长长的拒,架住那个在马上左右劈砍的良家子骑军吏,让他无法继续向前。

而身后的材官弩兵,则举起弩,瞄准,在这极近的地方射出了几枚致命的箭簇!

那良家子骑也举着手弩欲反击,却被矢射穿了甲,低头看了看,嘴角淌着血,从马背上轰然跌落!

也有士卒用的是特制的钩矛,类似卜字戟,勾住良家子骑身上的甲片或兵器,几个人猛地一拽,就将其拉下马来!

而混战中,自有持刀盾者上前,乱刀砍下,结果他们的性命。

而这群个子娇小的刀盾兵还有一项任务:专砍马腿。

总之,为了实现以步制骑,第五伦和景丹集思广益,什么损招都用上了。

类似的事在奉命用性命来顶住冲击的三个营中不断发生,就像景丹对麾下校尉、军司马们说的一样:“顶住一轮突击,只要不调头逃,该逃的,就是突骑了!”

随着鸣金响起,一冲不动的良家子骑开始退却,秦禾的钩拒断了,随手抄起了一根军中因为钩拒不足,而用来凑数的铁粪叉追在后头。

这场景似曾相识啊,奔跑中,秦禾一时有些恍惚,是了,那应该是数年前,还在做关中某家豪强的徒附佃农时。

他在田里艰难挺起酸痛的腰,看向路边,望见东家的子弟在纵马游猎,猎犬追逐野兔进了他们租种的田里,随意践踏,佃农却只能忍气吞声。毕竟豪强家的儿子可以声称,练习骑术,是为了报效国家,杀敌立功。

只有他们这群卑贱的甿隶、迁虏,则只有被征召时作为徒附,紧随其后的份。而若是不幸成了敌人,甚至连面对面交战的机会都没有。

撤退的良家子骑中,不少人也面露迷惑,这些隗崔口中不入流的甿隶兵,一张张因常年农活被晒得黑乎乎的脸,和家里的佃农没什么区别。

他们是胆怯而脆弱的,本该在铁骑轰然突触时崩溃,或举起习惯拿农具而非兵刃的双手投降,或掉转身没命的逃,犹如惊恐的野兔,让他们随意驰射劈砍才对。

可为何,在第五伦麾下,却忽然就有了如今坚毅的勇气,竟在突骑冲击下岿然不动,甚至还能发动反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