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第3/4页)

“苦了孩子,唉!哭得嗓子都哑了。”

“这女的是谁?看年纪也有二十五、六,说是学生吧好像大了点,说是老师吧年龄又小了点。”

“这男的是外地人,你听他的口音,是乡下来的吧,一股子土味。”

被议论的那两个人却都在内心哀嚎。

女人叫姚丽,是1977年恢复高考那一届考上来的大学生,十八岁高中毕业知青下乡在湘西偏远小山村一呆就是五年,苦不堪言。实在熬不住农耕之苦便嫁给当地农民钱多福,怀孕生女,被丈夫照顾得周周到到,总算享了两年福。

高考一恢复,她便报名参加,侥幸考上。她想离婚独自上京,无奈钱多福就是不肯,只好虚与委蛇、卷起铺盖来到京都。

一到京都如鱼得水,心高气傲的姚丽哪里还愿意回那个小山村?连续两年没有回家,钱多福只好抱着女儿过来寻亲。

钱多福现在心如死灰、凄然惶恐。

当年姚丽在乡下时瘦弱、单薄、可怜兮兮,干活晕倒时是自己端茶倒水;怀孕生孩子时是自己把她当王母娘娘一样供着、哄着,明明那个时候她对自己也是感激喜爱的啊。怎么上了大学,就变了一副模样?

两年不见,妻子洋气、自信的模样似乎闪着光,令他睁不开眼睛,似乎多看两眼都是一种亵渎。

她的美、年轻反衬出他的丑、苍老,这让钱多福不安。她想让他在招待所住下,他却只想抓住眼前这个和自己生活了两年的妻子。

钱多福看着姚丽,满是风霜的眼睛里盈满泪水,头一摇眼泪便纷纷而下:“姚丽,你跟我回家过年,你考上大学之后已经有两年没有回家了,秀秀一直在家盼着妈妈。求你了,跟我回家过年吧,我们都离不开你……”

旁人看这男人实在可怜,都忍不住帮他说话。

“有话好好说嘛,你躲着不回去让孩子怎么办?”

“对啊,夫妻一体,既然有了孩子就该一起过年,哪有让男人寻到学校来的道理?”

“考上大学就抛夫弃女?这不是现代陈世美吗?”

“这是哪个系的学生?太没有道德了!”

旁人的议论让姚丽情绪接近崩溃,她拼命想甩开这个死死抓住自己胳膊的男人,尖叫起来:“钱多福,你抓着我做什么?我是个人!你不能限制我的人生自由。我好不容易才考上大学,有我的追求、我的梦想。我求你了,放过我吧。”

钱多福额角青筋暴露,从胸膛里吼出一直想说的话:“我放过你?谁来放过我!你当知青的时候是谁帮你插秧?是谁帮你挑粪?是谁给你洗衣做饭?是你同意嫁给我,是你说要和贫下中农结合在一起的!说过话,怎么能变卦?!”

姚丽低下头努力想掰开他的手指,咬牙道:“我不能变吗?我就不能变吗?这个世界什么都在变!政策在变、招生在变、市场在变、思想在变,为什么我就不能变?

我求求你,和我离婚吧!我和你不一样,你只想守着老婆热炕头,我却想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钱多福听不懂她的话,但深深的恐惧感击溃了他的自尊,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抬头看着这个自己爱到骨头里的女人,苦苦哀求着。

“不离婚,我不离婚。你想读大学就读、你不想生儿子就不生,但我不离婚,你是我的老婆,你得跟我回去过年。”

围观者越来越多,姚丽烦燥不安,一张脸胀得通红。她的力气小,根本甩不开钱多福,她仓皇抬头,看到的却是鄙夷的眼光。

每个人都在指责她始乱终弃。

“原来是知青考上大学之后就抛弃当农民的丈夫,飞上枝头当凤凰了,就不念糟糠之夫了?”

“当年不愿意吃苦劳动的时候找个当地农民,等到上了大学嫌弃人家配不上自己就想离婚,真是什么便宜都占了、半点亏本的买卖都不做。”

“孩子生了也不管,两年不回家探望,哪有半点慈母之心?”

“看着人模人样的,怎么良心就给狗吃了呢?”

议论声越来越响,甚至有人高声骂了起来:“这样的坏女人,还想当大学生?真是道德败坏!”

“她那个男人是善良的,但凡稍微自私一点,只要扣住她的户口,根本就没办法到大学报到。”

“就是,人家有情,她却无义。”

姚丽居高临下地看着匍匐在脚底下的钱多福,一颗心硬得似铁一般。

“钱多福,人跟人是不一样的,我有文化,你没有;我喜欢文学,你只会种地。我们俩的差距太大了。知青下乡那些年是我人生的低谷,感谢你陪我度过了那些年。但是同样的,我也付出了我的青春、岁月,为你生了一个孩子,开阔了你的眼界,是不是?”

钱多福心如刀绞:“我们不一样,我知道。可是这些不一样难道是今天才有的吗?不是啊!你和我结婚的时候,说过不在意我穷、不介意我没文化,只要我爱你,对不对?”

小女孩秀秀看到父亲跪地磕头,慌忙走到父亲身边拼命拉拽:“爸,你起来,回家、回家!”

她抬头看向一脸冷漠的母亲,渐渐收住了泪,狠狠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呸!”

姚丽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别人骂她,可以。钱多福骂她,可以。但是秀秀冲她吐唾沫,不可以!

她抬手指向秀秀:“你如果教不好孩子,那就给我,我来教育她。至少,我会教她孝顺父母、遵守公德,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对着母亲吐口水。”

钱多福一听她要带走秀秀,慌忙从地上爬起,一把抱住孩子,死也不肯放手:“秀秀是我的命,你休想把她带走!”

姚丽见丈夫害怕自己带走秀秀,便故意上前拉扯孩子:“把秀秀给我,别耽误了孩子的教育。”

林满慧看到这里,觉得有些无语,拉了林景严一把:“哥,我们走吧。”

这样的故事,在高考恢复之后听说过不少。有姚丽这样考上大学离婚上学的,有男知青返乡之后抛弃乡下妻儿的;更有甚者,男女知青为了回城,离婚后把孩子送给当地人。

——都是时代的眼泪。

还没走出几步,忽然听到后面一声孩子急促的尖叫:“啊!”

紧接着是“咚!”地一声闷响,再然后是男人狂怒的叫声:“秀秀——”

人群似乎被点燃的火把一样,轰地一声就燃了起来,无数声音汇集起来,招待所一片混乱。

“快叫医生!孩子摔到了!”

“报警!赶紧报警!”

“这女的怎么这狠心?就算是孩子咬她也不该下死手推啊。”

林满慧停下脚步,转过身去。从涌动的人群缝隙里,看到这个四岁多的瘦弱小女孩仰躺在冰冷的水磨石地板,无声又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