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珑园如今变得像一座隐形的监牢,从外面看虽无任何改变,但周遭究竟藏了多少个警探或是兵士,甚至三教九流布下的眼线,就连温家自己人都说不清楚。这些人躲在各处,日夜看守珑园的各个出入口,只要稍有风吹草动,很快整个燕南大概都能得到消息。

何凌山对此习以为常,亦不打算找那位新上任的钟司令鸣不平。谁叫温家接连惹上了几桩大官司,面对他的抗议,对方大可义正词严地驳回,理由何凌山都替他想好了:保护证人、寻找线索。但凡他反对,立马会被扣上一顶做贼心虚的帽子,在眼下这个时期,温家人总是不占理的。

佩玲在警局待了一天一夜,随即被信守承诺的程总监送回了珑园,回来时除去模样憔悴了些外,一切似乎都还好。她也不着急通知其他人,自顾自回房睡觉,直至第二天傍晚才出现在餐厅里。何凌山刚进门,就见她穿一条松松垮垮的丝绸裙子,外面随意披了件衣服,靠坐在长桌边搅拌一杯咖啡。兴许是听见他的脚步声,她回过头来,烫卷的短发乱糟糟地拂在雪白的脖颈边,一张未施粉黛的鹅蛋脸,看起来像比平时小了好几岁。

“回来啦,”她懒洋洋地开口,嗓音犹带久睡的沙哑:“用晚饭了吗?”

头一回见她如此不修边幅的打扮,何凌山略有些不习惯,远远地在对面坐下,才道:“没有。”

他的窘迫让佩玲发笑,也不揭穿他,自顾自作了安排:“那正好,一起用吧。我让厨房煲了汤,正愁没人陪我喝呢。”

这还是何凌山重回珑园后,首次和温鸣玉以外的对象在同一张桌上吃饭。起先他还在烦恼,怕佩玲问起这三年间发生的事,怕她提起温鸣玉。他半点都不想对一个陌生的对象谈起这些,可她又是温鸣玉的妹妹,何凌山不能用打发陌生人的那一套打发她。

然而等一顿饭吃完,除去几句对菜品的点评外,佩玲没有提出过任何问题。唯一一句与温鸣玉相干的话,还是她说珑园的厨子做菜太过清淡,就算再过几十年,她与兄长的口味也不会合得来。这大概是他们最像一双寻常姑侄的时刻,尽管双方对彼此都颇为生疏,却保持着客气的平和。依照佩玲的个性,她完全可以对他更加热情,找到很多话题与他套近乎,但她没有,因为她清楚何凌山不喜欢被热情的对待。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餐厅,夏天的夜晚降临得晚些,六点多钟了,天际依然留有一线亮光,光亮边际堆满波涛般的、橙红色的云絮。

佩玲从路边掐下一朵茉莉嗅了嗅,忽然转过身,把它插在鬓边,对何凌山笑道:“好看吗?”

周遭的景色在黄昏里变得黯淡,她却明艳得仿佛在发光,洁白的花瓣旁是清亮秀长的眼睛,何凌山竟然被她笑得红了脸。血缘果真是一种奇妙的牵绊,在她注视自己的那个瞬间,何凌山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人。

此时不给回应就太失礼了,他点点头,坦然地肯定了她的询问。

佩玲很高兴,取下那朵茉莉反复把玩,走路的姿态活泼得像一个小女孩。何凌山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在心中反复演练数次,终于主动叫住她:“五小姐,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她已经习惯何凌山对自己的称呼,因此仅是回过头,诧异地看他:“什么?”

何凌山鲜少有求于人,不过到不得不这么干的关口,他也不扭捏,当即把温鸣玉对自己说过的话复述一遍。佩玲专注地听,末了又笑起来,道:“你说请,可是把我当外人了,我也姓温,帮哥哥做点事算什么。这件事倒也不难办,但如今我被警局的人盯得很紧,自由受限,你若想送我出去,一定要做得周全些。”

对方答应得如此爽快,倒让何凌山有些不好意思,半晌只憋出一句“谢谢。”佩玲乜他一眼,字正腔圆、像念戏剧台词一般道:“还说谢谢呢,和自家人这样客气,你这是在伤我的心呀。”

佩玲很有一套让人在她面前放下戒心的本事,就连何凌山也难以抵挡,破例陪她走过长长一段小径,一直把她送到居住的院子外。分别前,何凌山好几次欲言又止,还是决定告诉对方这个消息:“五小姐,这次联合阮令仪对付温家的人,就是我的舅舅盛敬渊。倘若你继续留在燕南,难免会与他有交集,要是你不想见他,我可以在这件事办完后就送你回云港。”

听到那个人的名字,佩玲明显愣了一下,脸上的笑意也随之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略带愁绪的迷茫。她安静的时间有些久,久到何凌山都开始忐忑,以为是自己言辞太过笨拙,伤害了她。他正想道歉,却见佩玲把目光投向别处,声音很轻地说:“哄骗我的是他,做过亏心事的人也是他,就算要避,也该是他来避我,我怎么会怕见他?”

说完,她抬起手,拨弄了一下何凌山耳边的发丝:“别担心,我又不是十几岁的小丫头,被一个男人吓得落荒而逃,说出去都教人笑话!”

佩玲步伐轻盈地走了,把他晾在昏黄的暮色里,一阵犹带阳光热度的风轻轻慢慢地拂来,途径他身边时,忽然从他耳畔带下一物,恰好落进何凌山的手心里。低头一看,原来是佩玲摘下的那朵茉莉,何凌山终于笑了一下,把那朵花揣进口袋。

许瀚成办事很利索,隔天就设法将佩玲秘密送出了珑园,护送她的人马刚刚离去,后脚便有一辆汽车驶近,停在大门外。何凌山正准备出门,撞见这一幕,不由得停下脚步。门房朝那汽车迎过去,与司机交谈几句,旋即从车上下来两人。走在前面那个穿短袖花衬衫,眉毛花白的胖子,正是金仲铨。

被迎进来的金仲铨很快就发现了他,当即大步往这边走来,唤了一声小少爷。

在议事厅那场针锋相对过后,金仲铨对他的态度稍有了一些缓和,虽然远远不到笑脸相向的程度,但言语之间至少不再夹枪带棒了。听何凌山问什么事,金仲铨很快比出几个手势,是让他进去细谈的意思。

他们一同进了会客室,今日太阳很大,金仲铨早就闷得衣领湿了一片,坐下后连话都顾不上说,只管用手帕揩拭满脸的汗珠子。何凌山静静地坐在一边等候,好半天过去,对方终于把自己收拾清爽,把手帕胡乱叠了叠,往衬衣口袋里一塞,说道:“码头上那起事故,到底是什么人捣的鬼?那位新上任的钟司令成天拿它做筏子,隔三岔五的派人来调查,闹得我们底下的人鸡犬不宁,再这样下去,我可忍不了了!照我说,不如趁着天气正热,往他家送些瓜果,叫他好好消一消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