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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慈死后不到三十小时,克拉克医生和一名意大利外科医生剖开他的身体,他们看到,就像赛文后来写给一位朋友的信里提到的:“……肺病的最糟症状——两肺已经全数尽毁——细胞全部死亡。”不管是克拉克医生,还是那名意大利医生,他们都无法想象,济慈是如何熬过那最后的两个多月的。

我坐在黑漆漆的房间中,望着黑漆漆的广场,思绪纷飞。与此同时,我聆听着胸膛和喉咙内的沸腾之声,感觉到痛苦就像火苗在体内燃烧,感觉着脑海里那些哭喊的梦魇般的痛苦:马丁·塞利纳斯在树上呼喊,遭受着那些诗文的痛苦,对我来说,我既无力,又懦弱,绝不敢去完成那样的诗作;费德曼·卡萨德在呼喊,他已经准备好死在伯劳的爪子之下;领事在呼喊,他被迫再次做出背叛行为;成千上万圣徒在呼喊,他们哀悼他们世界的死亡,悲叹他们兄弟海特·马斯蒂恩的死亡;布劳恩·拉米亚在呼喊,她回想起自己已故的至爱,我的孪生兄弟;保罗·杜雷在呼喊,他躺在那儿和电刑、和记忆的冲击搏斗,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胸膛上等待着的十字形;索尔·温特伯在呼喊,他一遍遍地捶打着海伯利安的土地,呼喊着自己的孩子,而瑞秋那婴孩的哭声依旧回荡在我们的耳中。

“该死,”我低声自言自语,拳头捶打在窗框的石头和灰泥上,“真该死。”

过了一会儿,就在第一缕白光预示着黎明的到来时,我走离窗户,找到我的床,躺了一会儿,闭上了双眼。

西奥·雷恩总督听到音乐之声,随之醒来。他眨眨眼,左右四顾,认出了边上的营养槽和飞船的诊疗室,他觉得自己似乎在梦中见到过它们。西奥意识到自己正穿着柔软的黑色睡衣,一直睡在诊疗室的检查床中。现在,西奥过去十二小时的零碎记忆开始拼合起来:从医疗槽中抬出,安上传感器,领事和另外一个人凑过来望着他,问着一些问题——西奥张口回答,似乎他真的清醒了一样,然后又昏昏睡去,梦见海伯利安和它燃烧的众城。不,那些不是梦。

他坐起身,感觉到自己几乎是飘出了睡床,找到了衣服,它们已经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摆在旁边的架子上。他飞速穿戴好。音乐一直响着,忽而升高,忽而减弱,但那高质量的声音始终萦绕耳边。那是实况演奏,而不是录音。

西奥走过一段短短的台阶,来到了娱乐舱。他惊讶地发现飞船的大门正敞开着,瞭望台探了出去,显然密蔽场也经去除。他停下脚步。脚底下的重力极小:刚好把西奥拉回到甲板上,刚刚好——也许是海伯利安重力的百分之二十,或者更少,也许是标准重力的六分之一。

飞船门户大开。璀璨的日光注入敞开的舱门,照进瞭望台。领事正坐在那儿,演奏着他称为钢琴的古老乐器。西奥认出了考古学家阿朗德淄,正靠在敞开的船壳边,手里拿着一杯酒。领事正弹奏着一首非常古老、非常复杂的曲子;十指在钢琴键上飞快跳动。西奥走近了些,张口对微笑的阿朗德淄耳语,突然又震惊异常地停下,凝视着眼前的东西。

瞭望台之外,三十米之下,闪耀的日光洒向翠绿的草坪,延伸到极近的地平线。在那草坪上,一簇簇人类或坐或躺,姿态悠闲,显然正在倾听领事的即兴演奏音乐会。但那都是些什么人啊!

西奥看见一些瘦高个,看上去就像波江五的唯美主义者,穿着纤细的蓝色袍子,苍白,光秃,但在他们身边,在他们之外,五花八门、各种各样的人类坐在那儿竖耳聆听——种类比环网有史以来目睹过的还要多:有些人披着毛皮和鳞片;有些人的身体像蜜蜂,眼睛像多面接收器和触须;有些人如铁线雕塑一样脆弱瘦小,巨大的黑色翅膀从他们瘦削的肩膀上竖起,折叠在边上,仿若披风;有些人显然是为生活在高度重力水平下而设计出来的,矮小、结实、强健,如同南非水牛,站在他们面前,就算是卢瑟斯人也会相形见绌,显得脆弱不堪;有些人身躯短小,胳膊细长,全身长着橘黄色的毛皮,唯有他们苍白的灵敏脸庞将他们和旧地灭绝已久的猩猩的全息像区别了开来;其他人看上去更像狐猴,而非类人动物,更像鹰、狮、熊、猿,而非人类。但不知怎的,西奥立马知道这些的的确确就是人类,他确信无疑,一如他确信他们令人震惊的差异。他们专注的眼神,他们放松的姿态,还有一百种精妙的人类品质——乃至长着蝴蝶羽翼的母亲怀抱长着蝴蝶羽翼的孩儿的方式——所有这一切都证明,他们是西奥无法否认的一种普通人类。

美利欧·阿朗德淄转过身,微笑着注视着西奥的表情,他小声道:“驱逐者。”

西奥·雷恩目瞪口呆,他昏昏然地摇摇头,聆听着音乐。驱逐者是野蛮人,不是这些美丽轻盈的生物。布雷西亚上的驱逐者俘虏的身形都一模一样——对,是很高,对,也很瘦,但显然更加符合环网标准,而不是眼前这眼花缭乱的不同种类。更甭提他们的步兵尸体了。

西奥再次摇摇脑袋,与此同时,领事的钢琴曲驰向了高潮,最后以一个响亮的音符收尾。对面原野上的数百人鼓掌喝彩,声音在稀薄的空气中既高昂又轻柔,西奥望着他们站起身,舒展四肢,然后各赴前程……有些快马加鞭朝极近的地平线走去,其他人展开八十米的翅膀腾空而去。还有一些人朝领事飞船的底部移动过来。

领事站起身,看见了西奥,笑了笑。他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西奥,你来得正是时候。我们马上要开始谈判了。”

西奥·雷恩眨眨眼。三名驱逐者降落在瞭望台上,巨大的翅膀收在身后。他们每个人都有着一身厚厚的毛皮,带着不同的记号和条纹,那毛皮仿佛野生动物的一样,有机,令人相信那是真的。

“荣幸之至。”最前面的那个驱逐者对领事说。他的脸庞如狮子一般——阔鼻,金眼,周围是一圈茶色的毛皮。“最后一段是莫扎特的《D小调幻想曲》,KV397号,对不对?”

“对,”领事说,“弗里曼·范兹,容我介绍西奥·雷恩先生,霸主保护体星球海伯利安的总督。”

狮头的目光转向西奥。“不胜荣幸。”弗里曼·范兹伸出长满毛发的手。

西奥和他握握手。“很高兴见到你,阁下。”他心里琢磨着,自己是否还在恢复槽中,是不是还在做梦呢?洒在他脸上的日光和紧紧相握的手表明,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弗里曼·范兹重新转身朝领事看去。“我谨代表合聚体,对你献给我们的音乐会致以谢意。我的朋友,我们已经好多年没有听到你的演奏了。”他左右四顾了一下,“我们可以在这儿谈,或者在我们的一个行政中心会谈,谨听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