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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尔现在意识到,不管机器之神拥有什么形态,它很有见识,知道移情是对其他人痛苦的反应,但是这一终极智能也太过愚蠢,不明白移情(按照人类和人类的终极智能的说法)不仅仅如此。移情和爱不可分割,也同样难以理解。机器终极智能永远也不会懂——甚至无法用它来引诱人类终极智能的那部分,正是那一部分在遥远的未来厌倦了战争。

爱,这最为平常的东西,宗教动机中最为陈腐的东西,它拥有极为强大的力量——现在索尔明白了——它的力量甚至比强力核武器、弱力核武器、电磁或者重力还要大。爱是另一种力量,索尔意识到。凝结的空虚,如同亚量子般不可捉摸,将信息在一个个光子间传递,它恰恰就是爱。

但是,爱——简单、平庸的爱——能够解释这所谓的人类本性吗?科学家为了研究这些人类本性,已经齐齐摇了七个多世纪的脑袋了。它能够解释每一个巧合的无限之弦吗?那些无限之弦引发了一个宇宙,这个宇宙正好拥有合适数量的维度,正好拥有正确的电子校正值,正好有精确的重力规则,正好有合适年龄的恒星,正好拥有完美的前生态系统,然后创造出完美的病毒,它们正好变成合适的DNA——总而言之,这一系列的巧合,在精确度和正确性上非常荒谬,违抗了逻辑,违抗了协定,甚至违抗了宗教诠释。爱?

七个世纪以来,由于大一统理论、超弦后量子物理学和内核给予的宇宙诠释论(这个理论认为宇宙是独立的,无限的,没有大爆炸奇点或者相应的终点)的存在,几乎已经把上帝的角色——早期的人神同形同性论或者复杂的后爱因斯坦论——给抹去了,甚至抹去了看护者角色,或者造化前的规则创造者角色。现代宇宙,就机器和人类所理解的,不需要什么创造者,说实话,也不允许什么创造者。它的规则很少会允许小修小补,不会允许什么大修大改。它没有开始,也不会结束,它超越了扩张和收缩的循环,一如旧地定期、自我调节的四季。那里没有爱的容身之地。

看样子,亚伯拉罕献祭出自己的孩子,是在测试一个幻影。

看样子,索尔带着自己垂死的爱女,历尽千辛穿过几百光年,却是在回应子虚乌有。

但现在,狮身人面像蒙蒙出现在他的头顶,旭日的第一缕阳光将海伯利安的天空照得惨白,索尔意识到,他是对着一个比伯劳的恐惧或者痛苦的领地更为基础、更有说服力的力量作出了回应。如果他是对的——他不知道,但他感觉上是这样——那么爱就像是重力、物质、反物质一样,连接进了宇宙结构中。对于某个上帝来说,它的确有容身之地,不是在屏障间的网络里,不是在大道上的奇点裂缝中,也不是在万物网之前、之外的某处……而是在万物的实质之中。同宇宙一样进化。同宇宙的可学习部分一样学习。同人类一样爱。

索尔抬起膝,站起身。时间潮汐的风暴似乎略微平息了,虽然前九十九次他都失败了,但他觉得还可以再试一试,看看能否进入墓冢。

璀璨的光线依旧从里面射出,伯劳就是从那里现身,带走自己的女儿并在里面消失的。但现在,随着清晨慢慢到来,天空渐渐变亮,满天繁星正在消失。

索尔爬上台阶。

他回忆起在巴纳之域的故居,瑞秋——当时她才十岁——曾企图爬上镇上最高的榆树,离顶端还有五米远的距离时,却掉了下来。索尔闻讯一头冲向医疗中心,发现孩子漂浮在恢复性营养液中,经受着痛苦:一片肺叶被刺穿,一条腿和两根肋骨摔断,下巴断裂,还有无数割伤和瘀肿。她朝他微笑,翘起大拇指,张开缝了许多针的下颚说道:“下次我一定能成功!”

那晚,瑞秋进入梦乡时,索尔和萨莱坐在医疗中心内。他们等待着清晨的来临。索尔整夜都握着妻子的手。

现在,他也在等待。

从狮身人面像敞开的入口中涌出阵阵时间潮汐,依旧将索尔拒之门外,仿佛不屈不挠的暴风,他倚靠在那儿,就像一尊固定不动的石雕矗立在五米外,等待着,眯眼望进那炫目之光。

他抬起头,看见一艘正在降落的太空飞船的聚变火焰划过黎明前的天空,但他并没有朝后退却。他转过头,听见飞船着陆的声音,看见三个人影走了出来,但他还是没有后退。他回过头,听见山谷深处传出的另一些声音、喊叫,扫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好似消防员一样扛着另一个人,从翡翠茔对面朝他走来,但他依旧没有后退。

所有这些都和他的孩子无关。他在等瑞秋回来。

即便没有数据网,我的人格也很容易就进入包围了海伯利安的醇厚的凝结的空虚之汤。我的反应是想拜见将要成为那个人的人,但是,虽然那人的光辉统治着超元网,我还是没有做好准备。我,毕竟,是小小的约翰·济慈,而非施洗约翰。

狮身人面像——一个仿造真实生物创造的墓冢,未来的几个世纪都不会有基因工程师把它创造出来——是个时间能量的大漩涡。在我扩延的视野中,能看到好几座狮身人面像:一座逆熵场墓冢,载着伯劳这货物逆时间而来,就像某种密封的集装箱,里面装着致命的细菌;一座活跃的、多变的狮身人面像(就是它感染了瑞秋·温特伯),带着它最初的成就,打开了时间的大门;还有一座已经打开了的狮身人面像,正再一次顺着时间移动。最后那座狮身人面像是扇光线璀璨的大门,它的光耀仅次于将要成为那个人的人,用它那超元网的大营火照亮了海伯利安。

我向这光芒之地降去,正好目睹了索尔·温特伯把他的女儿献给伯劳。

即便我来得早一点,我也无法干预这件事。即便我能,我也不会那么做。所有超越理性的世界都仰赖这一举动。

但我静静等在狮身人面像中,等着伯劳抱着它那柔弱的货物从旁经过。现在我能看见那孩子了。她仅有几秒钟存活时间了,浑身布满污痕,湿漉漉、皱巴巴的,正号啕大哭着。按照我独身的旧日看法和沉思诗人的态度,我发现自己很难理解这痛哭着的难看孩子对她父亲和这宇宙造成的吸引力。

但是,那孩子的血肉之躯——尽管这新生之体是那么不漂亮——被伯劳的刀刃之爪抓着,也让我内心躁动不安起来。

伯劳迈了三步,走进狮身人面像,把它和孩子推前了几个小时。就在入口那边,时间长河猛然加速。如果我不马上做点什么,就太迟了——伯劳将会使用这传送门带着孩子离开,去到它想要去的遥远未来的黑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