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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斑斑点点的古旧塑料或塑料玻璃窥望这些东西,让我感觉自己似乎正徜徉在一栋豢养着亡灵的地球水族馆中。最后,我们走到一面红墙前,拐过直转角,是一堵低矮的墙壁,上面斑驳陆离的蓝色已经渐渐淡去,但还能看清遗留的拉丁文涂鸦。这里的塑料片较新,可以清楚地看见里面的骸骨。整齐的尸骨堆上垒着一个骷髅头,那两个眼窝似乎在饶有兴致地注视着我们。

德索亚神父跪在尘土中,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埋下脑袋,祈祷起来。我和伊妮娅站在后面,尴尬且沉默地注视着,一如那些异教徒栖身在真正的信徒身旁。

神父起身的时候,眼眶有点湿润。“根据教会历史和巴乔神父所述,这些可怜人的尸骨是在公元一九四九年被工人们发现的。后来,经分析人员研究,结果表明这些人是一位伟人的殉葬品,那人死时大概六十多岁。我们现在就在圣彼得大教堂的主祭坛下,之所以把它建在这里,是因为传说圣彼得就被秘密埋葬在此地。公元一九六八年,教皇保禄六世宣布,梵蒂冈确认这是渔夫彼得的尸骨,也就是曾和耶稣同行的那个人,也就是那块磐石,教会将要在其上建立。”

我们望望静悄悄的尸骨堆,又望了望神父。

“费德里克,你知道我不是要打垮教会,”伊妮娅说,“我的目标是修正这个偏离正道的东西。”

“是的,”德索亚神父说道,他粗鲁地抹了抹眼睛,在脸上留下几道泥痕,“我知道,伊妮娅。”他环顾了一番,走到一扇门前,打开了它。门后是一条金属阶梯向上方通去。

“会有守卫的。”我低声道。

“应该没有。”伊妮娅说,“八百年来,梵蒂冈一直在害怕来自太空……来自上空……的攻击。我想,他们不太会关心这些地下墓穴。”她走到神父面前,迅速且沉默地迈上了金属台阶。我紧紧跟在她身后。德索亚神父回头朝身后昏暗的洞室看了一眼,最后一次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接着跟着我们,朝上方的圣彼得大教堂走去。

大教堂内亮着灯光,虽然那灯光在夜晚、彩色玻璃和烛光的映衬下显得十分柔和,但在经历了漆黑的地下墓穴后,那光线也实在是太过炫目。

我们一路上爬,穿过地下神殿,行经一座纪念教堂,岩石上刻着“盖乌斯纪念碑”几个字,走过几条侧廊、几个服务入口,穿过通向圣器室的前厅,经过笔直站立的神父和引颈而望的祭童,最后来到了圣彼得教堂中殿后部那余音绕梁的广阔之地。这里有几十名权贵,但还算不上重量级人物,没有在教堂长椅上得到一席之地,不过还是非常荣幸地获准站在大教堂的最后面,见证这一重要的庆典。瞥眼一望,我就发现大教堂的每个入口前,每一个可以出去的外厅中,都有瑞士卫兵和安保人员把守。我们站在会众身后,还不算显眼,就是一个神父和两个穿得有点朴素的教区居民,在圣周四获准进入教堂,伸长脖子一睹圣父的尊荣。

弥撒还在进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熏香和烛蜡的气味,一排排闪亮的长椅上,坐着成千上百名穿着鲜艳袍子的主教和贵宾。圣彼得王座那巴洛克式的华盖之下,是一座大理石祭坛,周围围着栏杆,圣父正跪在那里,进行他的仆役工作:为十二名就座的神父洗脚。共八男四女。在什么地方有一支庞大的唱诗班,正在唱着——

哦,圣灵,因由你,

让我们知晓圣父和圣子;

我们的信条矢志不渝,

你就是他们的源起,

你就是他们的源起。

赞美给我主,圣父,圣子,

和圣灵,融为一体啊,

愿圣子赐给我们礼物。

一切源自圣灵的礼物,

一切源自圣灵的礼物。

我迟疑了片刻,纳闷我们在这儿干什么,伊妮娅的这场了无止境的战斗为什么会把我们带到这些人的信仰中心来。我相信她教给我们的一切,也珍惜她和我们分享的一切,但是,这首优美的乐曲,这铜墙铁壁的大教堂,可是三千年的传统和信仰所造就的。我不禁回想起伊妮娅为悬空寺建造的那些简单的木台,坚固但粗俗的桥梁和阶梯。和这座既宏伟又谦卑的建筑相比……那又能称得上什么……我们又是什么?伊妮娅是一名建筑师,除了青年时师从赛伯人赖特先生,基本上是自学成才,她曾用沙漠的岩石建造石墙,徒手配制混凝土。而设计这座大教堂的,那可是米开朗基罗。

弥撒行将结束,纵长的大殿后排几个站着的人正一一离去,他们轻手轻脚地走着,生怕脚步声会打断仪式,等来到通向外面广场的台阶后,才开始小声低语起来。我看见伊妮娅正在德索亚神父耳边说着什么,便凑过身去,生怕错过什么生死攸关的指示。

“神父,你能为我做最后一件事么?”她问。

“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眼神悲愁的神父低声道。

“请马上离开大教堂。”伊妮娅对着他耳语道,“和这些人一起,马上走,不要说任何话。马上离开,在罗马城中找个地方藏身,一直等着你可以现身的那一天到来。”

德索亚神父惊讶地向后退去,他隔着半米的距离盯着伊妮娅,脸上的神色像是被谁遗弃了。接着,他凑到她耳边。“老师,请吩咐我做其他任何事。”

“神父,我只请求你为我做这件事。我请求你,并奉上我的爱和敬意。”

唱诗班开始唱另一首赞美诗。在我前方的那一颗颗脑袋上方,圣父已经为神父洗完了脚,现在正移步走回镀金华盖下的祭坛。长凳上的所有人都站起身来,期待着结尾的祷文和最后的赐福。

德索亚神父亲自向我的好友赐福,接着转回身,和一群修士一起离开了大教堂。那群修士身上的念珠随着走动发出嗒嗒的响声。

我狠狠盯着伊妮娅,目光炽烈得简直可以点燃木材。我想告诉她,别叫我走!

她招招手,叫我走近,接着对着我耳语道:“劳尔,亲爱的,为我做最后一件事。”

在这圣周四,在圣彼得大教堂内余音绕梁的中殿中举行的大弥撒仪式的最神圣时刻,我几乎放开嗓门冲她大叫一句:“不,该死的!”但我还是忍住了,等着她说下去。

伊妮娅在背心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最后掏出一只小瓶子。瓶里的液体清澈透明,但不知怎的,看上去比水要重。“你能喝下它吗?”她低声道,把瓶子递给我。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个人物:罗密欧和朱丽叶,恺撒和克莉奥帕特拉,亚伯拉德和艾洛伊斯,吴侨之和孙荷华。都是些命运多舛的爱侣。都以自杀或毒药收场。我一口喝下这瓶毒药,把空瓶丢进衬衣口袋,等着伊妮娅再拿出同样的瓶子,随我一起喝下去。但她没有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