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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明白,这老头已经神志不清了。当远距传输器崩溃,人工智能组成的技术内核遗弃人类之时,世界网和霸主也在同一天消亡了。星际旅行再一次化为天堑强压在人类头上。现在,唯有圣神军队,以及商团——教会的傀儡,还有让人恨之入骨的驱逐者,才敢无所畏惧地挑战黑暗的星际空间。

“过来。”老人招招手,粗声粗气地唤我走近,手指一直蜷缩着。我俯身压在矮矮的通信控制台上,闻到一股味道……那是一种混杂着药物、老朽,以及某种类似皮革的淡淡气味。

外婆在营火晚会时讲过关于特提斯河的故事,但我无须回忆这些东西就知道,为什么这老头已经老得不中用了。每个人都知道特提斯河;它和所谓的“中央广场”是两条远距传输大道,连系着一个个霸主星球。中央广场是条大街,连接着一百几十颗恒星下的一百几十个世界。一条条宽阔的街道向所有人开放,通过永不关闭的传送门首尾相连。相比之下,特提斯河用的人比较少,但是,还是有大型商业船只和无数娱乐艇轻松自如地漂浮其上,顺着这唯一的一条水上航路从一个世界流向另一个世界,对它们来说,特提斯河是非常重要的。

因为世界网远距传输网络的陨落,相互连接的传送门纷纷断开,中央广场被肢解成上千个远隔万里的碎片;而特提斯河也不复存在了,一百多个世界上的一条条独立的河段重新变成一百多条小河,永远也无法再次会面。甚至面前的这位诗人也描述过这条河的死亡。我还记得外婆背诵这首《诗篇》时使用的那些字词:

这条静静流淌了

两个多世纪的河流,

由技术内核的技法

在时空中互相串连,

现在永远停止淌流。

富士星,巴纳之域,

永埔星,天津四丙,

希望星,艾科提恩。

特提斯河流经之处,

如穿越人类世界的

美丽缎带,而现在,

那些入口停止运转,

那些河床永远干涸,

那些水流不再打旋。

内核技法永远失传,

旅行之人永远迷途,

入口封锁,大门封锁,

特提斯河,永不再流。

“过来。”老迈的诗人细语着,依旧在用蜡黄的手指召唤我。我凑近了些。古老怪物朝我低声细语时,嘴里呼出的气就像是从敞开的墓冢中盘旋而出的干风——没有什么气味,但是极为古老,不知何故还带着那些被遗忘世纪的芬芳:

美的事物是一种永恒的喜悦:

它的美与日俱增;

它永不湮灭……

我直起身,点了点头,就好像这老人说了什么有道理的话似的。但显而易见,他已经疯了。

老诗人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咯咯地笑了起来。“很多人说我是疯子,这些人低估了诗的力量。先别决定,劳尔·安迪密恩。我们稍后晚餐时再见,到时我会把你将要面临的挑战悉数讲给你听。现在……请休息一下!经历了死亡和重生,你肯定感到很累。”老头拱起身子,又传来一阵干巴巴的咯咯响声,我现在明白,他是在哈哈大笑。

在机器人的引领下,我回到房间。透过塔楼的窗户,我瞥到外面的庭院和房屋。有那么一次,我还透过高侧窗户见到了另外一个机器人——同样是男性——穿越了庭院。

我的向导打开房门,退后一步。我意识到,他不会把我锁在里面,因为我已经不是什么囚犯了。

“先生,晚装已经为您摆好。”蓝皮肤的男人说道,“当然,如果您愿意,您也可以在古老的大学旧址中逛逛,一切随您意。但我要提醒您,安迪密恩先生,附近的森林和山上有危险的野兽,您可要当心。”

我点点头,微微一笑。如果我真的想要离开,即便有危险的野兽,也不能让我打退堂鼓。但此时此刻,我并不想出去。

机器人返身离去,我突然涌起一股冲动,朝前迈了一步,做了一件事,它将永远地改变我的生命航向。

“等等,”我说道,朝他伸出一只手,“我们还没互相自我介绍过呢。我叫劳尔·安迪密恩。”

这个机器人就这么看着我伸出的手,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也没做任何反应,我觉得自己肯定是做出了什么违背协议的举动。毕竟,几个世纪前,应大流亡的扩张之需,机器人被造出来时,他们都是低人一等的。但是,这人造人紧接着便抓住我的手,用力握了起来。“我叫贝提克,”他轻声说道,“很高兴认识您。”

贝提克。我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可就是想不起来。我继续道:“贝提克,我想和你谈谈。我想多了解一些关于……你、这个地方和老诗人的事。”

机器人抬起那双蓝眼睛,我觉得自己在那里面看到了某种被逗乐的眼神。“好的,先生,”他说,“我很高兴和您谈话。但恐怕得过一会儿,现在我有很多事要做。”

“那就稍后吧,”我朝后退了一步,“我很期待这次谈话。”

贝提克点点头,走下了塔楼阶梯。

我走进房间。这地方依旧和先前一样,但床铺已经铺好,另外还多了一套雅致的晚装,整齐地摆在那儿。我走到窗前,朝外俯瞰着安迪密恩大学。高高的常蓝植物在冷风中飒飒作响。塔楼附近矗立着一尊堰木,一片片紫色的叶子从树上飘下,沙沙地落在底下二十米的石板路上。空气中充满了茶马叶与众不同的肉桂香。我是在天鹰东北方的荒野中长大的,就夹在那些群山和被称为鸟嘴的崎岖地域之间,离这儿仅有几百公里,但是,现在从山岭上吹下的新鲜寒风对我来说却是相当陌生。天空的湛青之色似乎也比我在荒野和低地中看到的要深一些。秋风拂面,我畅快地呼吸着,却又不禁莞尔:不管前面有着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在等待着我,只要能活下来,那还有什么不愉快的呢。

我转身从窗户边离开,朝塔楼的阶梯走去,打算在这个跟我同姓的大学和城市中四处转悠转悠。不管那老头变得多么疯狂,晚餐时的谈话还是会相当有趣的。

就在我几乎到达塔楼阶梯的底部时,我猛然停下脚步。

贝提克。这名字来自我外婆所讲述的《诗篇》。贝提克是那个为朝圣者的浮置游船“贝纳勒斯”号领航的机器人,正是在他的引领下,船只从大马大陆的济慈城向东北出发,沿着霍利河,途经纳雅得的内河港口、卡拉船闸、杜霍波尔林,最后抵达河流的尽头,边陲。从边陲起,朝圣者七人开始独自穿越草之海。我回忆起自己小时候聆听这些故事的情景,当时我很纳闷,为什么所有机器人中,只有贝提克有名字,我也很想知道朝圣者把他留在边陲后,他发生了什么事。这个名字已经有二十年没有出现在我脑子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