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廊下的烛火微微晃动。

沈元谦走后,沈柔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

她的手,轻轻放在平坦到无一丝赘肉的小腹上。

她从没想过怀孕生子。自打进了君意楼,入了贱籍,生孩子就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若是嫁给卫景朝,脱了籍,倒是可以生。

可是,这个孩子在这种尴尬的时候到来。

卫景朝刚与洛神公主成婚,定然不会愿意要一个外室子。

所以,这个孩子是肯定留不下来的。

想到此处,她心里一阵酸涩。

或许是母亲和孩子之间天生的关联作祟,她忽然想吐。

沈柔揉了揉作祟的肚子,向后靠在柱子上,忍住吐意。

沈柔呆呆望着天花板,半晌之后,忽然转身进了内室。

她静静望着床帐上挂着的花灯。

粉的荷花,黑的燕子,紧紧依偎在一起,燕子的翅膀穿过荷花的花瓣,两盏灯宛如相依相偎,如斯亲密。

从凉州城回来时,她特意带回来,一路珍惜,最终挂到此处。

那时,卫景朝笑着调侃她,“两盏破灯当成个宝贝。”

毕竟,都护府那样多的金银珠宝,她一样都不看在眼前,只抱着这两盏灯,的确是蠢的厉害。

她缓缓踮脚,从小银钩上取下两盏灯,发狠地用力撕碎上面覆盖的牛油纸,将碎烂的纸张狠狠扔在地上。

最后,两盏灯都只剩下竹骨架。

她定定看着,眼泪滑下脸庞。

想笑,却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她在意的哪里是花灯?

是他,是情分。

所以才更像是个笑话。

毕竟,他虚伪的感情还不如这花灯值钱。

她转身拿起静静发着烛光的宫灯,掀开盖子,将里面的蜡烛,扔进一旁空荡荡没有水的盆里。

牛油纸燃得很旺,飞快烧成一团灰烬,那灰也是稀碎的,化成了粉墨。

竹骨架也很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烧成灰后,还挺拔着,留着最初的模样。

沈柔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从腰间拽出个荷包,盯着上头的鸳鸯看了片刻,一同扔进盆中。

丝绸绣线碰上火星子,很快被吞噬,烧成碳灰。

沈柔看着看着,忽然闭上眼,抹去眼角的泪滴。

没有人。

全都没有了。

所有的情爱和羁绊,都随着这一盆火光,化作飞灰,撮不起,捡不尽。

她的心,也化作齑粉,碎裂到再也粘合不起。

沈柔最后将那枚玉佩跟白玉印鉴放在一起,搁在了床榻边的桌案上。

那桌案上还有她写的字,是准备塞进荷包里,一同赠给他的情诗。

青梅绕竹马,山盟托锦书。

双燕阴山飞,孤城黄昏度。

比目欲白首,鸳鸯栖碧梧。

明月望千嶂,与君同辛苦。

这是他们曾经历过的种种。

少年订婚,立下鸳盟锦书。

凉州城双宿双飞,无数次她看着黄昏的太阳,度过漫长时光,等他回家。

那时候,她想与他比目成双,鸳鸯白首。

若是可以,那往后余生,她愿意和那夜山坡上看明月一个,宁可冻死,也不松开他的手。

这诗写时,带着满心的欢喜,字里行间都是柔情。

如今落在眼中,只余下刺目。

沈柔的手缓缓移到旁边,将那张纸拿起来,揉成团,扔进一旁的纸篓中。

就如同那日,在他书房中看到的聘礼单子。

卫景朝,若是你有机会看见这张纸,会不会生出一丝愧疚?哪怕是一点?

或许不会吧。

毕竟,他另有娇妻在怀。

洛神公主美貌不逊色于她,妩媚多姿,勾魂摄魄。卫景朝大约根本想不起来,身边还有个生死不知的外室。

沈柔呆呆望着天边静静无光的月牙,脑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法子去想。

只是安安静静地,等着天亮。

不知道等了多久,天边终于出现一抹鱼肚白,晨曦的微光照入房中,落在沈柔眼皮上。

沈柔眨了眨酸涩的眼睛,缓缓走到床帐边,躺了下去,闭上眼。

今天还要跟哥哥离开,不睡觉不行。

不能拖累哥哥。

她钝钝地想。

她的确是疲惫了,心口疼得发颤,还是睡了过去。

她这一觉睡地极为混乱。

大口喘息着醒来后,沈柔忽然蜷缩起身体。

她做了个梦。

梦里,缩小版的她哭着拽她的裙子,问她:“娘亲,你为什么不要宝宝?”

那么小,那么软,她捂着小腹,心口涩涩的疼。

再醒来时,身边只有两个小丫鬟,常年陪在身侧的踏歌不见踪影,其他人也都没有踪迹。

沈柔便想起来,踏歌是卫景朝身边最信任的侍女,成婚这样的大事,确实用得上她。

所以,真的如同长公主所说,世上每一个都知道卫景朝要和洛神公主成婚,单只瞒着她。

只有她,是个被一直蒙在鼓里的蠢货。

这鹿鸣苑里头,人人都尊敬地喊她一句“姑娘”,可到了最后,哪怕是最亲密的踏歌,还是不曾向她透露一星半点。

到底是她强求了。

区区一年的相处,如何及得上数年的主仆之情。

沈柔让小丫鬟们退下,起身从柜子里拿了件素色的衣衫换上,又给自己挽了个轻便的发髻。

她的目光落在梳妆台上,塞了两个金镯子和两根金钗到衣袖中。

要拿钱,给哥哥花。

还有……孩子。

她呆呆坐在凳子上,心里空荡荡的。

除此之外,什么都想不到。

沈元谦潜进来时,恰好是午时,门外寂寂无声。

他拉住沈柔的手腕,“走吧。”

沈元谦文武双全,反跟踪更是一把好手,带着沈柔左绕右绕,很快到了一处偏门旁边。

偏门前两个守门的侍卫已经被人打晕。

沈元谦牵着沈柔出了门,将她塞入等在门外的马车中,疯狂策马离去。

沈柔最后看了眼鹿鸣苑,缓缓收回目光,没有留恋。

马车外,沈元谦道:“我先带你出城,我们去万年县,到那里给你抓药,打掉腹中的孽根,然后再去荆州。”

沈柔道:“哥哥,直接去荆州吧。”

沈元谦蹙眉:“到荆州要两个月,到时候再下药,对你的身体不好。”

沈柔声音很平静,像是突然做了决定,“哥哥,我想生下这个孩子。”

沈元谦握着缰绳的手猛然一勒,马车陡然停下,震了一下。

沈柔毫无反应,只是重复一遍,“我想生下这个孩子。”

沈元谦撩开帘子,看向她,用力闭了闭眼:“你疯了。”

“那个负心汉,哪里值得你给他生孩子?你若是想要孩子,以后找一百个男人,想与谁生就与谁生。”

沈柔缓缓抬头,慢慢道:“他不值得。”

“可是,我的孩子值得。”沈柔将手放在小腹上,轻声道,,“哥哥,昨天我做了梦,这里是个小女孩,和我长得一模一样,我不舍得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