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黑黢黢的魔气如烟散去,溃散的神智反而丝丝钻回了脑中。

似有百年春秋已过,秦念久终于拾全了心神,抬眼看向谈风月,劈头却是着急的一句,“……你有事没有?”

钝痛的大脑仍有些混乱,他又心焦,慌里慌张地一拽谈风月,脱口说出的话可谓是颠三倒四,“深魇凶险……有幻象——你可有哪里伤着——”

他本意是想说深魇里这般凶险,不知这老祖都看见了什么,有没有伤到哪里,可心越急,话便越说不利索,又蓦然记起他方才似是捅了这老祖一剑,原本的慌张就成了惊吓,都快咬着舌头了,“——不是,我刚捅你了?扎哪儿了?重不重?!”

他说着,边手忙脚乱地想检查谈风月身上的伤,又因失去了镇着经络的怨煞之气而手脚发软,一时失力地跌了下去——

“……”谈风月略有些无言地及时扶住了这阴魂,口吻和缓地道:“我没事。一切都只是幻梦而已。”

惊惧可怖的场景是幻,要杀他的宗门人是幻,身上的伤痛亦是幻……不过满眼空花,一片虚幻罢了。幻象消散,原插在腹间的那柄长剑想当然也一并没了踪影,罔提那伤痕了——

奈何秦念久一听他这反常的语气,反倒更为紧张了不少,视线挂在他身上来回游弋,口中不断追问道:“当真没事?会不会留有什么暗伤啊?你可千万别逞强,要是伤及了神魂……”

心说就方才那景象,也不知是谁伤得更重一些……谈风月略感头疼地歇了好声哄他的心思,将这阴魂的手臂往自己肩上一搭,将他架了起来,好笑道:“都已说了没事,劳驾天尊就别急着咒我了。”

被熟悉的风凉语调一镇,秦念久果然稍冷静了几分,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见他还有力气架起自己,身上也不像带着伤的样子,心亦稍安下来,喃喃念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怎么,”见他这般关怀自己,谈风月不可谓不心暖,面上却貌似不在意地一挑眉,轻啧了一声,语气如常地调侃他,“不想天尊当真如此在乎我。”

这回秦念久却没嫌他厚颜无耻,反而诚恳地点了点头,“那可不……”

此言一出,还没等谈风月心间漾开点什么别样的情愫,就见他将头一偏,心有余悸地续道:“谪仙也是仙啊,有伤仙体,可不知是多大的罪过——”

谈风月:“……”

秦念久垂眼没看他,只艰难地抬手抚了抚心口,“还好还好,没真伤着,不然我这攒起的功德不就都白费了?”

谈风月:“…………”

尤嫌不及地,那阴魂还艰难地做了个双手合十的姿势,兀自碎碎念道:“天公地母有耳皆闻,是这老祖自己说的没事啊,若是日后遗留下了什么病症,可千万别要怪在我的头上——”

谈风月:“………………”

情愫尽碎,他眉心直跳地看着这正埋头告神的阴魂,几度想撒开他拂袖而去,又挪不开腿,心间半是气闷,半是宽慰——本来既担忧方才那骇人的景象会给这阴魂留下什么阴影,又担忧那不知缘何而生的魔气会侵伤他的心智,现下看来,倒是他多虑了。

两厢情绪拉扯之下,他也只能无奈地看着这心大的阴魂,话音凉薄地道:“别念了,先找法子出这深魇才是正经——还是天尊想留在这儿长住?”

话音落下,只见有黑光凌空一闪,是那对裹着淡淡黑雾的眼珠自他袖中飘游了出来,悬在空中晃晃地引,似是在示意着某个方向。

“……”

谈风月看了看那眼珠,又凉凉扫了一眼那仍在嘀咕碎念的阴魂,没说什么,只一扯他的手臂,反过身去将他背了起来。

手脚确实是没了什么了力气,秦念久被他拉扯得话音一断,也没挣扎,老老实实地往这老祖背上一搭,便不出声了。

远似是有山峦在侧,近似是有绿水在旁,空空幻梦间,有一人背着一人缓步前行。

……虽然不知为何这眼珠不能直接将他们带出梦去,但梦境是这眼珠子的主场,跟着它走总是没错。

……这阴魂失了力气,行动不便,他背着他走也是正常。

……毕竟他这人一向心善的不是?

谈风月闲闲在脑中给自己编排着各样正当的理由,逐步往眼珠子指引的方向走去。

后背上一片沉沉温热,挂在他背上的阴魂许是累得狠了,许是全没了说话的气力,并没再开口说些恼人的话语,倒给他留出了两耳清净——啧,难得。

像是猜到了这老祖此刻正腹诽着些什么,一直无话的秦念久轻勾了勾唇角,闭上眼缓了又缓,终是忍不住神情阴郁地紧锁起了眉头,眉宇间无声地流露出了几分戾气来。

那可惧可怖的场景历历在目,幻痛似犹在身,他就算心再大,又怎可能全不在意,之所以胡言乱语一番,不过是不想让这老祖忧心罢了……他皱眉阖眼,试图将满脑纠葛的思绪一一捋清。

深魇深魇,是依照人心深处最深的恐惧而造出的魇境……

他对前生之事所知甚少,仅知道自己生前大奸大恶,乃受宗门人围杀至死,因而对宗门人士多有畏惧,深魇由此给他幻化出这样一幅景象也不出奇——

他与谈风月相识相伴至今,该也能称得上一声相知了,不知从何时开始,这老祖对他而言已有了不轻的份量……毕竟自古正邪不能两立,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内心深处亦是怕会与这老祖刀剑相向的,深魇由此给他幻化出一个“谈风月”来,亦称不上奇怪——

如是种种,都能说通捋顺……可那自他体内溢出的魔气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魔气极黑极浓,似能参天,哪怕他当时经已模糊了神志都能感知到一二,想也知道那魔气该是极为深重——

思及至此,他眉头皱得愈紧,思绪却稍稍一错,不小心便搭到了那谈风月身上:所以这老祖,是在瞧见了他身上的魔气之后,还不管不顾地奔向了他,将他从那幻象中唤醒了过来?

……不管他身带魔气,不顾长剑穿身……地拥住了他?

辨不清涌上心头的滋味究竟是哪般,秦念久的呼吸也跟着稍稍错漏了一拍。

在前方领路的眼珠似是要把他们往天际引,遥遥看不见尽头。察觉到了背上阴魂一霎紊乱的呼吸,谈风月脚步微顿,随即加快了些许,嘴上问他:“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没想到这老祖的知觉竟如此敏锐……秦念久听出了他淡淡话音中掺杂的隐忧,心间滋味更是复杂,便没提魔气一事,只打着哈哈道:“怎么会呢,老祖肩背宽阔结实,趴在上面当真软和得很。”

听了这调笑的话语,谈风月却微微一默,心思回转几轮,半晌后才道:“你可是,在担心那魔气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