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即使过去很久, 那天的记忆依旧清晰,恍惚就发生在昨日。

斗气的结局是霍佑青认输,他半是愤懑半是恼羞, 抓紧戴亦莘的头发。手底下的头发软得出奇,跟主人的脾气相反。

宽大的落地窗阖上半边窗帘,他们躲在窗帘后的真皮沙发上,不,不能说是躲,是霍佑青单方面被困住了。

被伊甸园的蛇困住了。

午后窗外的湖景潋滟宁静,豪宅的主人之一是一条蛇,冰冷苍白的、诡艳的大蛇。霍佑青偏过脸, 对上琥珀一般的蛇瞳, 毫不意外地在其中看到藏不住的痴态。

他有些烦躁地捂住对方的眼睛, 但很快手心就传来湿濡感, 逼得他不得不松开手。

“你……”他觉得戴亦莘真是他见过最无耻的人, “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对方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

他忘了, 总之不是忽然变成这样的。

有一天午后他睡醒, 发现戴亦莘正坐在他床上用这种眼神看着他。

露骨的、渴慕的, 琥珀里似困着火。

他当时对上这种眼神,心里想的是——

又来了。

下一秒则是他惊愕于自己的不意外。

-

霍佑青试图跟人商量,“我们可以拍其他类型的照片, 我记得我同学手机里有一张你击剑的照片,挺帅气的,我也想试试击剑服。”

戴亦莘点头,可又说, “明天试。”

意思说还是要拍跟戴沅的照片一模一样的。

霍佑青生气了,沉着脸不看戴亦莘, 可没多久就破了功。因为戴亦莘像大狗一样舔他脸,他挣扎不开,眼皮都被强行舔了好几口。

虽然气急败坏,可也不想跟一个病人扭打在一起,多年的教养让他做不出这种事,偶尔踹戴亦莘一脚已是极限。

不过他不想踹,踹出去,那脚必定会落戴亦莘脸上。

变态!

霍佑青咬着牙,雪白的脸上烧起薄红,无可奈何地认了输,“拍就是了,你别……我脸!”

“舔”那个字自动消音。

答应了拍照,戴亦莘瞬间变得好说话。霍佑青还生着气,蹙眉将人推开,“我表哥打我好几个电话,我要回他。”

表哥没接。

霍佑青隐隐觉得不对,又在社交软件上发消息问:“表哥你找我什么事?”

等了十几分钟都没等到回复,霍佑青只好暂时放下手机。他想早点跟戴亦莘拍完,他也能早点回去。

昨天舅舅说他今日要亲自下厨,让他和舅妈试试他的手艺。

-

戴亦莘一定程度是个强迫症,或者说是一位完美主义者。一点细节不对都要重拍,比如沙发上的阴影不对,比如披在身上的毛毯有一小块不顺,总之他要拍出跟戴沅相机里一模一样的照片,连相机都要用戴沅那部。

被折腾了几个小时,霍佑青真困了,尤其是他参与拍摄的照片都是他假寐的状态。

不知何时快门的咔嚓声停了,他未睁眼睛,只含糊着声音问:“拍完了吗?”

回答他的却不是戴亦莘的声音,而是戴沅的。

“哥,用这部相机拍照还顺手吗?他在你身边吧……别那么粗暴地对这部相机,这段视频一旦开始就不会停下,你关不了它,你又舍不得砸妈妈送你的相机,就只能听我说下去了。

哥,我们都心知肚明,我这辈子最讨厌的人就是你,是你害母亲得产后抑郁症。如果不是你的出生,父亲也不会出轨,假如父亲不出轨,生病的母亲就不会那么傻,不顾病情还要去挽回这个家庭。

你知道吗?母亲本来准备离婚了,是你,因为你的存在,所有人都告诉母亲,不离婚对孩子好。

我们的母亲死了,为了想挽回这个家庭,为了想给你一个完整的家庭,她死在手术台上,活下来的是我。

我没有见过母亲一面,可你见过,母亲死之前还给你准备了成年礼的十八份礼物,但你却说你不记得她的长相了。

哥,我真的恨你,我还恨你事事非要高我一头。父亲说我是他最爱的儿子,可我却明白,他还有一句话没说,你是他最优秀的儿子,哪怕他事事故意打压你,容许我拿走你喜欢的一切。

他想锻炼你的心智,没想到把你弄成个疯子,呵。这样的人生真没意思,我在你面前好像总是输家,所以这次我准备当一个永远的赢家。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其实你该猜到了,我不是意外坠海。

我本来想带着他一起死,就像我原来做的那样——你喜欢什么,我要是赢不到手,就把那东西当面毁给你看。

后来想想算了,我要留下他折磨你,哥,你说他那样的人要是知道我不是意外坠海,更不是为了救他而死,他还会理我们戴家人吗?还会理你吗?”

戴亦莘手里的相机发出戴沅的笑声,他声音好听,笑起来亦然,可话却一个字比一个字残忍。

“我其实还挺希望你和父亲什么都没做,可是以你们的性格怎么忍得住,至少你忍不住。唔……让我猜猜,你看到监控,一定很嫉妒我,嫉妒到不惜扮成我,也要绑住他,哥,你真恶心。”

后面的话低了许多,没了先前的得意和笑意。

“霍佑青,你逃吧,逃远点,我哥是个疯子。”

躺在沙发上的霍佑青早就睁开了眼睛,他愣了好一会,都未能很好消化他听到的那番话。

不是意外坠海?

那是什么?

为什么会有这个看上去一早就录好的视频?

“佑佑。”

戴亦莘的声音刚响起,就被其他动静打断,霍佑青放在玻璃茶几上的手机响了。

“表哥。”霍佑青一边伸出手示意戴亦莘不要接近他,一边深吸气地听表哥说话。

他止不住地想视频里戴沅的意思,不是意外坠海,那……那他这几年算什么?

他的愧疚、自责、自以为是的弥补、用自己换家人安全的决定,都成了什么?

成了一场笑话。

戴沅的死跟他没有关系,他的舅舅不应该被戴家迁怒,他也不用跟戴亦莘这样混乱地过了三年。

他放弃了他的国内生活,朋友、喜欢的专业……他都放弃了。

霍佑青气得发抖,可他没想到手机里的声音才是今日对他最大的轰炸。

表哥痛苦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你在做什么?车祸……车祸……”喉咙里发出的腔音仿佛困兽的悲鸣,“佑佑,我没爸妈了,你没有舅舅舅妈了。”

-

电话之后发生的事,像一场默剧。

霍佑青站在满是消毒水味的医院,看着周围人的嘴一张一合,他不知道那些人在说什么。他感觉自己好像已经死了,如果不是死了,他怎么一点知觉都没有?

不想动、不会哭、不觉得疼、什么都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