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窃贼与乞丐

地点:移动之城忘川,稳固大道。时间:明朗的清晨。目的:搜索记忆。

步行平台不断汇入或离开城市的主干道,城市的街巷也随之变动;但无论如何,这条宽阔的主干道总会再次出现。道旁种着樱桃树,有小街小巷通往迷宫区——许多隐秘所在的区域。这里有你一生只会偶遇一次的店铺,贩卖王国玩具,来自地球老家的老式金属机器人,或者从天而降、丧失了活力的佐酷珠宝。这里还有许多隐藏的大门,除非你说出正确的口令,或者头天吃了正确的食物,或者正在恋爱,大门才会现身。

“多谢你,”米耶里道,“多谢你把我带到地狱。”

我抬起蓝色太阳镜朝她微笑。重力显然让她很难受,她走动时活像老太婆——我们成为短期公民期间,她所有的强化能力都必须隐匿起来。

我去过许多地方,很少有比这儿更不像地狱的。头顶赫拉斯盆地的天空是深邃的靛蓝色,白色滑翔机仿佛一片片白云,用偌大的机翼紧紧抓住稀薄的火星空气。高耸的建筑物造型繁复,类似一战前的巴黎,只是没了重力的负担,红色的石头于是得以塑成无数螺旋状的高塔,表面布满通道和阳台。蜘蛛的士在建筑侧面攀爬,在房顶之间跳跃。在“尘区”,城市的腿足扬起红色云团,仿佛一件大氅向上汹涌;佐酷殖民地闪亮的穹顶就在这儿附近。假如你站定了纹丝不动,还能感受到微微的摇晃,提醒你别忘记,这是一座移动的城市、被泰坦巨人扛在背上。

“说到地狱,”我告诉她,“有趣的人全住地狱里。”

她斜睨了我一眼。之前在豌豆茎太空港,她满脸无聊,一副见惯不惊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正在运行模拟界面,为后面的行动做准备。她说:“我们可不是来观光的。”

“咱们还真是来观光的。有一段相关记忆就在这儿,我得找到它。”我冲她挤挤眼,“说不定需要好一阵子呢,所以,尽量打起精神来。”

至少肌肉记忆已经恢复,让我可以拉开与她的距离。周围全是高大的火星人,约翰·卡特似的迈着轻盈的大步:抬腿不高、步子平顺。我不动声色地融入他们中间,成为他们的一分子。

我不在的这些年,时尚变了。如今,无标识的衬衣、长裤少多了——那是模仿过去革命军装的式样——取而代之的是王国的帽子、荷叶边和飘洒的长裙。此外还有佐酷智能物质制作的抽象作品,不大像衣裳,更像几何学展示。这里几乎没人隐藏在彻底的隔弗罗隐私幕底下。毕竟这是大道,要的就是招摇。

当然了,唯一不变的就是命表。形形色色的命表,嵌在腕带、皮带扣、项链和戒指里。都在测量着时间:作为尊者的命时,作为人类的时间。一旦命时耗尽,你就必须成为默工,以压断脊背的劳作把它重新挣回来。我好容易才按捺住顺手牵羊的本能。

我在革命广场停下,等米耶里跟上。广场上有一处革命纪念碑,一块低矮的火山石,由默工刻下了几十亿从地球被带来这里的魂灵儿的名字——用缩微字体。它旁边有小型喷泉。我记得自己来过这儿,许多许多回。

可我那时是谁?来做什么?

火星葡萄酒带来了记忆,但毫无规律可循,只是让它们掠过我的大脑,仿佛飞溅的颜料。一个名叫蕾梦黛的姑娘,还有个不知什么东西,名叫提贝美斯尼尔。也许米耶里说得没错:我不该依赖过去的自我,指望它变魔术一样揭示接下来该去哪儿。我该用更系统的方式处理问题。我欠了债,欠她和她那位神秘的雇主,这笔债务越早解决越好。

我在广场边缘找了张熟铁长凳坐下,正好在公共区域的边界之外。忘川社会追求绝对的隐私,只有广场除外。在这里,你必须把自己展示给公众。从大道来到广场,人会本能地改变自己的行为:每个人都极端在意自己的步态,相互间点头致意。所有人都会记得这里发生的一切,所有人都有权访问。这是民主与公开讨论的地盘,在这里,你可以想办法影响忘川的E民主系统——“民声”。加密架构师也喜欢这地方:到处是公开的可用数据,它们有助于塑造城市的未来——

我怎么会知道这一切?来忘川之后,米耶里给我们买了命表,我们获得了临时公民身份,附带一小块外记忆——这些信息可能来自这里。但我知道不是这样:我并未瞬目——有意识地从忘川的共享数据库提取信息。这就是说,我以前肯定做过忘川的公民,至少做过一段时间。也就是说我曾经拥有命表。而在这里,拥有命表就代表拥有外记忆,一个保管你思绪与梦想的储藏室,当你在尊者与默工之间切换时,你就被保存在这个储藏室里。也许我该找的就是它:代表忘川那个我的命表。

我在脑子里把这念头转了几圈。不知怎么,总觉得太简单、太脆弱、不够优雅。过去的我会这样做吗?把秘密存在忘川身份的外记忆中?我发现自己对此毫无头绪,这让我浑身发凉。

我需要行动,做点儿让我感觉像我自己的事。我起身沿着广场边缘走,找到一个美丽的姑娘。她坐在公用造物机旁的另一张长凳上,正在穿滑轮冰鞋,偌大的圆形智能轮是刚刚才打印好的。她穿着白色上衣和短裤,裸露的双腿仿佛黄金雕塑,修长而完美。

“嗨,”我露出自己最迷人的笑容,“我在找革命图书馆,可他们说这地方没地图。也许你能给我指指方向?”

一小截晒黑的鼻子朝我皱起,她随即消失不见,一根灰色的隔弗罗占位符砰的一声出现在她所在的位置。再然后,那一团模糊沿着大道越飘越远。

米耶里道:“你还真像个观光客啊。”

“换了二十年前,她肯定会朝我笑。”

“离广场这么近的地方?我看未必。再说,交换隔弗罗的事你也搞砸了:那句可笑的搭讪,本该设置成隐私模式。你真在这地方住过?”

“看来某人做了不少功课啊。”

她说:“当然。”这我相信。她肯定正在检索各种虚拟与模拟界面,派出她的奴隶魂灵儿,利用临时隔弗罗在外记忆里尽可能挖掘信息。“信息少得让人吃惊。假如过去二十年你真在这里住过,要么你的模样与现在大不相同,要么就是你从没到过广场、没参加过公众活动。”她与我对视,前额有一层亮晶晶的汗水,“假如那段记忆是你伪造的,好借机脱身——你会发现我早有准备,而且结局你肯定不会喜欢。”

我重新在长凳上坐下,目光穿越广场。米耶里坐到我身旁,后背箭一样直,那坐姿绝不可能舒服。重力肯定让她难受,但她死也不会流露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