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曲 美德

吉尔贝丁又梦到了穿靴子的猫。条纹公猫,后腿直立,戴着花哨的帽子,穿着沉甸甸的长靴。它领她走在宫殿中,纯白与金色的走廊两侧是一排排房门,其中一扇门敞开着。

她问猫:“里面有什么?”它抬头看她,奇异的眼睛里闪着光,“你马上就会知道,”它尖细的嗓子发着颤音,“等主人回来以后。”

她在蒙哥菲区自己的公寓中醒来,最新一个情人正在身旁打呼噜,对方的名字已经淡出她的记忆。她的隔弗罗合约向来很巧妙,能最大限度地降低对彼此的干扰,只稍微在几处地方留下欢愉的记忆:滚烫汹涌的激情,还有与之相关的味道和地点。

最近那些梦更频繁了,而她自己的记忆却松松垮垮,令人不适。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变老了——不是旧式的那种变老,而是巴蒂尔德所说的永生之病,被清除和重写了太多次。

共同记忆传来时她正跟无名的情人共浴,后背满是对方涂抹的肥皂泡。记忆中充满突如其来的焦虑与急迫。蕾梦黛。

她化作隔弗罗模糊效果,从他的爱抚下消失。反正最后也会这样。她只在自己床头柜前停下脚步,拿起命表——她最讨厌做爱时戴着它。上面刻着的“美德”两个字,总觉得像是恶毒的玩笑。

蕾梦黛在肚皮区的公寓里等她,面孔苍白疲惫,皮肤上的雀斑分外打眼。

“出什么事了?”吉尔贝丁问。

“保罗。他走了。”

“什么?”

“他走了,我不知道他在哪儿,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吉尔贝丁拥抱自己的朋友,心中怒不可遏,“嘘。别担心,会好起来的。”

“真的吗?”蕾梦黛的肩膀在颤抖,“怎么好起来?”

吉尔贝丁暗想:我会找到他,让他付出代价。

她的隔弗罗合约从来都很巧妙,哪怕是很久以前的那些合约,而且它们总带着应急条款。

让她高兴的是,他被她打了个冷不防。他在迷宫区一处古怪的机器人花园,坐在一只小行李箱上,正朝前面的一片空旷微笑。他穿着光亮的深蓝色连体衣,佐酷风格,不完全是物质,也不完全是光。他手里拿着个小匣子,不停地转来转去。

她让他看见自己。在那个一闪而过的瞬间,他像一个受惊的小孩。接着,他笑了。

“啊,你来了。”保罗说。但他的模样不是吉尔贝丁记忆中的那个保罗。那个保罗是个建筑师,自我中心,有时会犯傻,无可救药地爱着她的朋友。眼前这个人眼神清亮,毫无感情,嘴角的笑意也冷冰冰的。“能提醒一下,你叫什么名字吗?”

“你不记得了?”

他两手一摊,“我让自己忘记了。”

吉尔贝丁深吸一口气:“我是吉尔贝丁·莎巴塔纳,你是保罗·瑟九。你曾爱过我的朋友蕾梦黛。她很伤心。你得回去,至少要有胆量说再见。她已经原谅过你一次了。”

她打开自己的隔弗罗,将那段记忆甩给他。

蕾梦黛介绍他俩认识。蕾梦黛从纳内迪峡谷的缓行镇来到忘川这个大都市,一心想成为作曲家,很快跟吉尔贝丁成了知心朋友。吉尔贝丁暗地里嫉恨她:她是那么从容优雅,想要的东西似乎总能到手,毫不费力。他也是其中之一。所以她当然想要他,而让他想要他所没有的东西也并不困难。

但事情并没持续多久。他回到了蕾梦黛身边,追着她去了纳内迪峡谷,又回到忘川,甚至不再记得吉尔贝丁这个人。她接受了,没什么可争的。但这次,这次她不能接受。

保罗看着她,丝毫不为所动。“谢谢你。”他说,“之前我从你那儿得到的还不够多。”她发现某种东西在蚕食自己的隔弗罗,不由得惊恐万分。

“但你说得很对,”保罗平静地说,“保罗·瑟九永远不可能离开。不过你看,他本来也没走,他留下了,留在你和其他人里面。至于我么——我得去别的地方。窃取众神的火种,成为普罗米修斯。”

“我不管。”吉尔贝丁说,“你跟那姑娘生了孩子。”

他畏缩了一下,“如果真有这种事,我会记得的。”他说,“不,不对。”

“是他妈的不对。”吉尔贝丁从过去的伤口汲取恨意,让它充满自己的声音。

“你不明白,这种事我是不会忘的。”他摇摇头,“算了,反正也没关系。我们来这儿不是为了谈我,今天的主角只有你。”

吉尔贝丁挺直肩膀,准备接通外记忆。“你疯了。”一阵刺痛爬过她的头皮,突然间,与世界相关联的那部分她消失了,那个她所在的位置只剩下一堵墙。这就像截掉的肢体一样,你觉得它一直都在,可它已经不在了,只是你的脑子还不肯接受而已。

保罗站起身,“恐怕我切断了你的外记忆链接。不必担心,很快就会恢复。”

吉尔贝丁退后一步,“你是什么东西?”她咬牙道,“吸血鬼吗?”

“绝对不是。”保罗说,“现在站着别动,会有点儿痛。”

吉尔贝丁跑了起来。脑中的空洞让她很难思考。命表。无论那是什么把戏,肯定都是通过这只命表。她用力抓手腕,想把命表弄掉——

但她并没有真的跑起来,那只是奔跑的记忆。她仍旧站在保罗面前,对方的眼睛很像梦里那只穿靴子的猫——

他拿起匣子,“瞧见没?有个在脉冲爆发期间受伤的可怜男孩,我从他梦里知道了这个,又从佐酷人那里把它搞到了手。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它丢了。”

吉尔贝丁低声问:“这是什么?”

“一位受困的神祇。”保罗说,“我得找个地方存放它,所以才需要你来。”

匣子开始发光。它从保罗手中消失,旋即出现在她脑子里。

她记起了许多抽象的形象,一个数据结构,仿佛巨大的金属雪花,锋利的边缘压迫着她柔软的大脑。陌生的感受潮水般涌过她的外记忆。刹那间,仿佛滚烫的铁棍穿透了她两边的太阳穴。最后疼痛消失,只留下沉甸甸的感觉。

“你把我怎么了?”

“对你做的跟对其他人一样。把东西放在一个没人想得到的地方,在你的外记忆里,这里有整个太阳系最棒的加密技术保护。如果我想取回它们,就得付出一样代价。而那正好是我最后需要处理掉的东西。抱歉让你难受了,请你原谅。”这个不是保罗的人叹了口气,“你的保罗跟这一切都没关系,希望这能带给你些许安慰。”

“我不信。”吉尔贝丁说,“记忆并不代表一切。你有一部分就是保罗——不管你以为自己是谁,不管你对自己的大脑做了什么,哪怕他只是你的一张面具。还有,我希望他在地狱的烈火里受尽折磨。”她想抓烂他的脸,但那个有着保罗外形的东西,他身上环绕着淡淡的功能雾光晕,于是她明白暴力是徒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