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两个窃贼和一个侦探

黑暗将我们重建。有一会儿工夫,我仿佛画家笔下的素描,筋骨皮肉被一笔笔描画。然后我又能看见了。

一只猫盯着我。它用后腿直立,戴帽穿靴,一把小剑挂在宽宽的皮带上。它的眼睛玻璃般毫无生气——我随即发现它们真的是玻璃,还闪着金色的亮光。猫动了,动作机械。它摘下帽子,用呆板的花哨动作鞠了一躬。

“下午好,主人。”它用尖细颤抖的声音说,“欢迎回来。”

这里是一座宫殿中的大画廊。镀金的墙壁挂满油画,天花板上吊着闪亮的水晶灯,宽大的窗户外是意大利式平台。傍晚的金色阳光涌进室内,一切都蒙上了琥珀色的光芒。我畏缩着蹲坐在地板上,跟猫处在同一水平面。炸断的腿已经完好如初,算是小小的安慰。我跟国王一样,一身古代廷臣的打扮:长长的衣服后摆、黄铜纽扣、带褶皱的衬衣、长筒袜紧得可笑。然而猫鞠躬的对象是他。左轮手枪依然握在他手中。

我肌肉绷紧想跳起来,但他的反应更快了几分。枪托砸在我脸上,很奇怪,在这里感受到的痛楚竟比在真实世界更加真实。我感到金属嵌进肌肉和颧骨,差点晕过去。我嘴里出了血。

国王用脚踢踢我,“把这东西带下去,”他说,“再给我找点儿穿的。”

猫又一鞠躬,然后拍拍爪子。那声音微不可闻,可立刻就有脚步声远远传来。一扇门开了。

我挣扎着坐起来,一口血吐在国王脚下。“混蛋,”我说,“我早有准备。这里有好多你不知道的机关。等着瞧吧。”

“这个姿态太可悲了,实在配不上你我的水准。”国王说,“你应该谢天谢地的是,我打算留着你逗乐,就当是遥远的回忆吧。”

他用枪比画一下,立刻就有强壮的大手将我拉起来,不由分说往外拽。都是蜡像:一个穿二十世纪早期服饰的男人,长着浓密的胡须;还有个女仆打扮的女人,看不出来自什么时代。两人都有玻璃眼珠和黄色的皮肤,蜡刻的面孔十分粗糙。我想挣扎,却抵挡不过对方机械的力量。

“放开我!”我喊道,“他不是你们的主人,我才是!”但很显然,手枪赋予了国王远超于我的权威。“混蛋!”我喊道,“回来再跟我打一场!”

蜡像拽着我穿过一条走廊,两旁布满敞开的房门,仿佛有好几百之多。门内都有沉默的蜡像,正用慢动作上演各种场面。所有场景都很眼熟:一个年轻人坐在牢房里读书;一顶光线黯淡的帐篷,一个女人坐在角落,一面哼着歌,一面在可怜巴巴的火苗上烹调食物。我还瞥见蜡脸裸体的蕾梦黛,正用笨拙迟缓的手指弹着钢琴。他们全是机械的、死的,我突然明白了遥远的回忆是什么意思。

不过我一直没有尖叫,直到他们把我带到工坊,直到我看见模子、滚烫的蜡和尖利的工具。

片刻的时空断续之感。恢复正常后,伊斯多仍然拉着琵可茜的手。他眨眨眼,空气里有灰尘和蜡的味道。看布置仿佛是刑讯室,却又有装饰华丽的高窗对着花园。窃贼被绑在长桌上,童话里的生物围在他身旁:穿女人衣裳的狼、长胡子的男人、古老地球人打扮的女仆。爪子和蜡做的手里都握着锋利的弯刀。

琵可茜跳上前去,剑“噌”一声出鞘,左右切开蜡和黄铜。一个毛绒绒的脑袋飞到空中;男人的头盖骨被刺穿,从后脑勺掉出齿轮和金属。蜡像纷纷倒地破碎,琵可茜这才把剑尖轻轻搁在窃贼的喉咙上。

“别动,”她说,“这是虚无空间之剑。如你所见,它挺适应这地方。”

“我不过是想说谢谢你。”窃贼呼哧呼哧地说,又朝伊斯多露出笑容,“博特勒先生,在这儿见到你真叫人高兴。我们见过。赌王若昂,愿为你效劳。不过——很显然——你这位女性朋友占了我的,呃,上风。”

伊斯多问:“这里是怎么回事?”

“我很遗憾地说,地下老大——国王——控制着这个地方。”他眨眨眼,“可你们是怎么来的?明白了,你的佐酷指环。”他说,“盗窃癖真是大有用场。不可思议啊,有时候——当心!”

伊斯多转过身。他瞥到一个毛绒绒的生物冲向房间另一头。“抓住它!”窃贼高喊,“指环在它手里!”

它们来了。培蝴宁说,我挡不住了。

米耶里能感到飞翔的虎怖机撞上飞船的皮肤,正在消耗它的护甲。“快走。”飞船爬升,米耶里看见虎怖机仿佛一柄大镰刀,劈在组织混乱的默工城墙上,潮水般淹没了城墙。她眨眼抛开飞船的视角,集中精力朝地下老大控制的攻击默工射击。

一个黄色的建筑默工朝空中喷洒造物机制造的建筑灰,堵塞了翅膀里的微型风扇。她被迫降落。无数默工前赴后继,固执地扑向她和蕾梦黛。通向黑针的进程变成了缓慢的爬行。

“虎怖机突破了城墙!”米耶里朝义人喊道。即便隔了尘埃和银面具,蕾梦黛脸上的绝望也清晰可见。

米耶里!有情况!她放慢时间,再次透过飞船的眼睛观察。

包裹佐酷殖民地的气泡消失了。闪光、钻石和珠宝构成的鬼影号叫着冲出来,将相干光喷洒在虎怖机大军头顶。它们突破虎怖机的阵列,仿佛对方根本不存在,速度快得人类的眼睛无法跟踪。它们身后燃起了野火,那是自我复制的纳米技术武器。一圈圈大火在涌动的虎怖机中间扩散。佐酷人为什么改主意了?米耶里疑惑不解,但现在没工夫思考。

“走!”她告诉蕾梦黛,“还有时间!”她咬牙切齿,让火炮延伸成一把Q刀,冲向前方密密麻麻的默工。

佐酷女孩挥刀帮我松绑。那个侦探已经追着猫去了,我赶紧跟上。猫消失了踪影,但我仍然朝自己猜测的方向狂奔,一路经过无数默默舞动的记忆玩偶。

这时我看见了那东西,它就在一条小画廊里。毫无装饰的黑色物体,大小刚够装下一枚婚戒,放在深色木头制成的独腿桌上。薛定谔匣子。此刻它对我的诱惑一如二十年前,当我第一次知道它在佐酷殖民地的时候。我无法抗拒。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去,一把抓起它。我以为会有机关,可是什么也没有。我把它捏在拳头里,回到走廊上。

侦探和佐酷女孩正往回跑。

“对不起,”侦探说,“被它逃了。”

“在找这个吗?”国王若昂问。他的模样变了,更年轻,与我的相似之处也更加明显。光滑的脸,黑色头发,留着一字胡子。他戴着黑领带、白手套,肩上披着搭配晚礼服的斗篷,仿佛正要去城里开始夜生活。他拄着手杖,一圈佐酷珠宝环绕在他脑袋周围,闪烁着蓝绿的色泽。但标志性的讥诮还在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