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韦洁如(第2/4页)

韦洁如终于露出迷茫的神色,她的脑子变得有点儿乱。才办好病退手续,她刚刚适应现在的生活节奏,突然从不知什么地方钻出来一个“神父”,要不是之前接到了退休办的电话,她几乎怀疑是遇到了现在无所不在的骗子。

“你都没有问过我愿意与否。”韦洁如镇定了些,“你们做事情都是这样直接吗?你应该知道我不仅是气象学专业教授,而且还是中共党员。”

“基本的材料我都知道。”范哲说,“我知道你大致的经历。如果是一个普通人,我们会对他说教会是所有教友的家,可以帮助他开解生活中的那些烦恼。我们会经常邀请他参加各种活动,让他感受集体的温暖,慢慢地在潜移默化中接受主存在的事实,成为主的信徒。但是对于像你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我不打算这样做。”

“那你们准备怎么做?你应该知道因为职业的缘故,我基本上不可能与你的主产生共鸣。”韦洁如带点儿警惕地问,当然还有一丝好奇,她也想知道是什么原因让自己居然招来了“神父”。

范哲淡淡地笑了笑,端起茶杯却并不入口,“茶笋尽禅味,松杉长法音。你听过这两句诗吗?”

韦洁如想了想,然后摇摇头。

“学识绝不是皈依上帝的障碍,在我看来情况也许恰好相反,当学识到达一定境界之后,对宇宙终极意义的追求会将人带上寻找主的道路。刚才两句诗是苏东坡写的,我们都知道他是宋代首屈一指的大学问家,治学兼修身,给后人留下了无数精神财富。”范哲停顿了一下,“但他阅尽人生之后却皈依佛门,晚年写下‘不向南华结香火,此生何处是真依’。”

“这能说明什么呢?”韦洁如轻描淡写地问,“学问家和政治家就不能有爱好吗?”

“不不,这不是什么爱好,更不是消遣。”范哲耐心地解释,“在他那个时代,儒学从根本上实际是与佛学不相容的。作为一代大儒,苏东坡必然深知儒家‘不知生焉知死’以及‘不语怪力乱神’的训条,他拥有的远胜常人的学识也能够让他自如地解释世间的绝大多数现象,包括自然和社会。但是,当他的学问再进一步到达某种境界之后,却感受到了一种超出世间学问所及的东西——或者说存在。这根本不由他的意愿决定。苏东坡说的‘佛’和我说的‘主’都是这种存在。”

韦洁如收回短暂失守的心神,“我承认,你讲得很精彩。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找上我。我都五十岁的人了,按老话讲,已是知天命之年。我没有打算在有生之年改变自己以前信奉的东西,所以……不好意思。”韦洁如有些歉然地笑了笑。虽然接触时间有限,但她发现自己其实完全不讨厌这位“神父”。韦洁如看得出范哲是一位可信赖的人,他是想将自己笃信的东西从心窝里掏出来给别人看,这就和那些四处兜售自己都不相信的玩意儿的“神棍”有了天壤之别。当他提到“主”的时候,一种让人无法漠视的虔诚明白无误地写在他脸上,使他身上笼罩着一层常人不具备的气韵。

“不要紧。”范哲听出了韦洁如的话意,他并没有太多的失望,本来这就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情,甚至可以说是一个不太可能完成的任务。“等以后有时间我会再来,可以吗?”

“当然。”韦洁如明确地回答,“说实话,如果抛开见解的不同,我其实很愿意听你……布道,能这样说吗?”

“当然可以,不过我们内部常用的说法是‘讲道’。如果你方便的话,可以到圣心堂来看看,感受一下教友们在一起的气氛。我一般都在的。”

韦洁如突然笑了一下,“记得你才说过,这好像是你们对待普通人的做法。也对,所谓知识分子不过就是多看了几本书,我本来就是普通人。”

范哲不禁莞尔,他想起自己先前是说过这样的话。一时间他觉得气氛轻松不少,几乎有朋友相对的意思了。“那我就告辞了。”他说着站起了身。

韦洁如扫了眼手表,“都这么晚了啊。要不我请你吃饭吧,我一个人住,中午都是在外面一个小店里吃的,不远,开车就几分钟。”

范哲的犹豫只持续了几秒钟。他其实也想同韦洁如多谈谈,毕竟他对高校这一块寄予了不少期望。“那就打扰了。”

两人走出楼梯间门口时,正好碰到两位干瘦的妇人提着包有说有笑地进门。不知为何,范哲总觉得那两个人起劲地盯着自己看,甚至走出很远之后他还能感受到背脊上有两道目光在缓缓蠕动。

“感到背上发麻了吧,她们在看你呢。”韦洁如突然说,目视着前方。

“你说什么?”范哲不禁愕然,“你怎么知道?”一时间范哲也不清楚自己问的究竟是“背上发麻”还是“有人在看”。

“就是那两个刚过去的人呗。”韦洁如解释道,“你从我家里出来,她们对你好奇。”

范哲若有所悟。他想问些什么,但没有开口。他本能地觉得这个问题还是不多问的好。

这是间很普通的馆子,名字却很气派地叫作“江南春”。看得出韦洁如大概是常客,老板姓陈,招呼很殷勤,看到有男客在,还特意递上一支烟,范哲摆手表示不会。

韦洁如点了个宋嫂鱼,又点了个南肉春笋,然后想起什么似的说:“我一个人吃饭习惯了,还没问你是不是吃得惯这些菜。”

“没问题的,我从四川到这边已经好多年了。”

韦洁如眼睛亮了一下,“我也是四川人啊。原来我们是老乡。”

范哲不禁乐呵起来,“没想到没想到,你的口音一点儿都听不出来了,不像我,偶尔还会冒两句椒盐普通话。”

“我们当老师的在发音上有要求,受过专门训练。”看得出韦洁如是真的高兴。她性子平淡,向来不擅结交,这些年来因为种种原因在学校里也没什么朋友。现在猛然见到一个不招人讨厌的,居然还是老乡,心中不禁欢喜。“这可好,老乡见面我们得庆祝一下,我车里还有一瓶酒。”

倒上半杯红酒,韦洁如碰杯后居然颇为豪爽地直接喝干了。范哲没有干杯,但也尽量喝了一口。韦洁如说:“忘记问了,你们喝酒犯戒吗?”

“红酒是允许喝的。在圣餐会上,红酒代表基督的血。按教规,我们可以饮酒,但不能酗酒。”

韦洁如的脸上泛起潮红,“早知道就去川菜馆子了,现在可好,两个四川老乡守着几盘见不到红的菜。”最后一句话韦洁如是用四川话说的,原汁原味。

“我看你好像很喜欢这几个菜。”范哲随口说道,“不过都不是江苏菜啊,全是浙江的。这个海蜇头拌香菜明显是舟山那边的风味,我在当地吃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