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拂石劫·破茧(第2/3页)

刘青的话让江哲心头脑变凉了些,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权威寻求关于小石娃的答案。这次的经历让江哲心明白了一点:直到他提出这个问题的这一刻,问题的答案还没有诞生。

【2009年10月21日】

最后的结果已经出来了,现在就握在江哲心手上。

这些年来,南京的冬天都不太冷,起风的时候倒是很多。当然,比起北京那边来算是温和多了。

韦洁如睡得很熟,居然发出轻轻的鼾声,江哲心觉得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这处市郊的房子是韦洁如一个好朋友的,江哲心随着韦洁如叫她“陈姐”,尽管她年龄比江哲心小一些。韦洁如几个月前开始断断续续地请假,传言当然很多,但为了腹中的孩子,她根本就无所顾忌。虽然江哲心并没有明确开口,但现在看来,北京方面肯定给予了一些帮助,南信大这边没有为难韦洁如。江哲心专门找了个机会同刘青谈了他和秦珊的事,看得出刘青有些意外,但并没有多说什么。秦珊这段时间一直在外地出差,江哲心打算等她回来就找机会把他们之间的事情做个了结,这样对每个人都好。

陈姐拿着一盘水果进来,看到韦洁如正睡着,就轻轻地放在一旁,转身出去了。她的细心和好脾气只是对韦洁如,对江哲心却没什么好脸色。

江哲心凝视着洁如在被盖下隆起的腹部,难以准确描述自己的心情。江哲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在意世界的好坏,以前他总是专注于自己看得到、摸得着的东西,很少想到专业之外的事情。但现在的他想得太多太多。人类文明史大约开始于九千年以前,那时气温在短期内骤然升高,然后比较平稳地保持了八千年左右。但是到了明朝中叶之后,气温骤然下降。明朝晚期的冬天异常寒冷,尤其是末期的公元1580年至1644年最为寒冷,是过去的一千年里最冷的时段,在过去的一万年里排在第二位,在过去的一百万年里也能排进六至七位,可以说是自人类进入文明时期以来最寒冷的时期。这段时间在西方学界被称为小冰期,这也是人类进入文明之后唯一经历的冰期。而除此之外的那些气候反常年代则被定义为“暖期”和“冷期”,比如距今两千年前的罗马暖期以及距今一千五百年前的中世纪冷期。

那段时间里,加州白山的树木年轮明显变窄,而英国伦敦的泰晤士河频繁封冻,以至于伦敦市民经常在河面上举办“冰冻集市”。明朝中后期的十六世纪,中国旱灾发生的次数高达八十四次,居历史上各世纪之冠。明朝崇祯即位的1628年正好是极寒期的中段,整个气温回暖是在明朝灭亡以后的1650年左右。

所有人都以为故事就这样结束了,一切已经离我们远去。崇祯的朝代对于我们而言实在是太遥远了,就像一个幻影。但是江哲心现在手中材料上的结果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让矢志中兴的明思宗最终崩溃并走向煤山那棵歪脖予树的东西并没有远去。从三亿年前至今,它依然蜷伏在那里,一直如此。是的,三亿年……这是个何其漫长的时间啊,相比之下我们算得上什么呢?不要说百年之身的个体,就是已经在这颗星球上存在了几百万年的整个人类种族,相形之下也只是白驹过隙。江哲心曾经试着在心里想象这个时间,但他最后只能无可奈何地放弃。江哲心望着手腕上的梅花表,它精准的走时一直让他信赖无比。但是,时间对它还有意义吗?还有桌上的电脑屏幕,右下角显示着不时跳动的电子钟,如果用鼠标点击那个位置,便会出现一个很庄严也很权威的选项:“自动与Internet时间服务器同步”。江哲心到过陕西临潼的中国国家授时中心,所谓的时间服务器的数据最终来自于铯原子钟,这是人类现在掌握的最为精确的计时手段,显然比梅花表更可靠,也更令人信服。但是,如果误差经过三亿年的累积,它还能像现在这么庄严而权威吗?甚至,它还能标度时间吗?

江哲心摇摇头,放弃了在现实中解释这个时间的企图。这时他突然想到以前看过的一本佛经里说过,世间有磐石,方圆四十里,每过五百年,天人以衣袖拂扫磐石一次,直至磐石成灰,是为拂石劫。江哲心低叹一声,也许只有佛陀的智慧才能包容和诠释这个不可思议的时间。

韦洁如突然翻了下身,不知道梦里见到了什么,脸上露出妩媚的笑容。

【2009年11月28日】

疲惫,浸透肉体、深入骨髓的疲惫。

江哲心想要的支持一直没有出现。此前他也知道自己走上的是一条与正统相悖的艰难道路,但他没想到会艰难若此。因为国家公职人员的身份,江哲心只能以化名寄出几份论文的摘要。这么久以来,只有南美的一家地质研究所回了信,对方毫不赞同江哲心的观点,提出了一系列反驳。但江哲心还是感谢他们,起码这还算是一种回应,不像其他的几个渠道,全部石沉大海。

有时候江哲心甚至有一种冲动:直接以真实姓名发出论文。以他现在的身份应该会引起一些重视。但是,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这个勇气。亚里士多德曾说“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但现在的中国不仅仅是《京都议定书》的签订国,而且在气候问题上担当着维护第三世界国家气候利益领军者的角色。那些看似学术问题的争论,背后都是国家集团之间没有硝烟的战争。江哲心这样的学者不过是其中的一枚小小棋子,如果因为他的个人行为导致国家利益受到巨大损害,其罪可恕乎?

还有几天哥本哈根世界气候大会就要开幕,这段时间所有人都沉浸在紧张的工作中。江哲心负责代表团讲稿中技术部分的审定,这对他来说是轻车熟路,需要做的只是将那些已经很成熟的关于全球变暖的研究成果与至高无上的国家利益紧密结合。这是一条宽阔而平坦的大道,鲜花与赞誉从来都伴随左右。但江哲心却清楚地知道,在大路的旁边一直隐匿着一条小道,通向另一处更险峻也更神秘、更壮丽的所在,千百年来从未有人到达过那里。小道崎岖蜿蜒,山风呼啸凛冽,万丈深渊环伺四周……

【2009年12月7日】

世界气候大会开幕式及欢迎仪式已经结束了。回到驻地的江哲心接到通知说要参加一个视频会议,国内那边有重要指示。进入会议室之前,他突然收到了陈姐发来的短信。所有的掩饰都是徒劳的,任谁都能看出坐在会议室里的江哲心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轮到发言时,他居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俞康在旁边提醒之后,他才有些慌张地拿起发言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