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人类和错误(第2/6页)

孔青云插话道:“特殊身份,你指什么?我不太明白。”

“我的全名是伊万·伊万诺维奇·朱加什维利。”

孔青云依然不明就里地望着对方。

伊万咧嘴笑了笑,“你们中国人都很熟悉约瑟夫·维萨里昂诺维奇·斯大林,但他本来的姓却是朱加什维利。”

“你……同斯大林……”孔青云有些吃惊,这时他赫然发现伊万的五官的确同那个人有几分相似,难怪当时他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其中的原委有些复杂,总而言之,他算是我的一位——至亲,姑且这么说吧,其他的我不想多谈。不过我出生没两年,赫鲁晓夫就发表了那份著名的秘密报告,斯大林被当时的苏共中央彻底摒弃,这个姓氏带给我的不是什么光荣和特权。所以,以我这样的特殊身份,你能告诉我在当时的环境下该怎么做?”

孔青云迟疑了片刻,然后摇摇头,“我不是你,所以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但是——”孔青云吐出心中的疑问,“你为什么同我说这些?”

“哦,你就快明白了。我们来做个实验吧。”伊万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亮晃晃的东西。孔青云认出那是瑞士刀卡,同那种万能瑞士刀不同,这种刀卡里面的部件可以取出来单独使用。伊万抽出其中的一样东西递给孔青云,“塑料牙签,我没用过的。”

孔青云接过来,不明就里地望着对方。伊万蹲下身,指着脚下的一块戈壁中常见的扁平的风棱石,“你找个角度把牙签立在上面,尖头朝下,要保证你放开手后它能自己保持这种状态。”

孔青云捏着牙签,考虑到用途,它的质地被设计成软而有弹性,宽的一头直径大约两毫米,窄的一头只比针尖钝一点儿。“你在开玩笑?”

“严格地说,我既是在开玩笑又不是在开玩笑。”

“我不明白。”

“你能从理论上完全否定牙签倒立的可能性吗?”

孔青云迟疑了片刻,但很肯定地摇摇头,“在理论上的确是有那么一个恰好的位置和角度能够让牙签倒立,但是……”孔青云随手指了指四周,这时戈壁上的风正在变得强烈,“随便飞过的一只蚊子扇起的一点儿微风就会让它倒下,没有人会愚蠢到去干这种事。”

伊万若有深意地看着孔青云,“不不,有人干过这样的事,而且还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人类科学史上有,人类社会史上也有。”

“你指的是谁?”

“比如说爱因斯坦。”

孔青云回忆着,爱因斯坦做过这样的事情吗?

“很多人以为提出宇宙膨胀理论的人是哈勃。其实在哈勃之前,苏联数学家亚历山大·弗里德曼才是最早提出动态宇宙模型的人。而他之所以提出这个模型,是因为他发现爱因斯坦构建的静止宇宙存在巨大的漏洞。爱因斯坦以广义相对论为工具,推导出了一个膨胀的宇宙。但他觉得宇宙的大小应该是恒定的,于是为了保持宇宙的静止,他在理论中强行引入了所谓的宇宙常数。而弗里德曼根本没有像哈勃那样去长年累月地实际观测宇宙,他只用了一支铅笔就从数学上证明,爱因斯坦构建的静止宇宙极不稳定,就像一支倒立的牙签,任何轻微的扰动都将导致这个静止宇宙开始收缩或者膨胀。”

孔青云点点头,似乎明白了点儿什么,但心中的疑问仍然很多,“刚才你还提到社会史,又是指的什么?”

“记得我问你的第一个问题吧:你犯过错吗?”伊万露出笑容,孔青云注意到伊万有时不时咧嘴的习惯,这使得他脸上的皱纹显得更加深长。

“当然,就是刚才的事……”孔青云回答道,“老实说,这应该不能算是一个问题吧。”

“为什么这么说?”

“谁都应该犯过错吧。”孔青云的语气很肯定。

“你见过没有犯过错的人吗?”

孔青云迟疑了一秒钟,摇摇头,“难道你见过?”

“在我莫斯科的老宅中,书房里摆着斯大林的塑像,铜质的,最好的铜。塑像底座上刻有一行字:他接过一个扶木犁的穷国,却留下了一个拥有核武器的强国。这段话是英国前首相丘吉尔对斯大林的评价。这样的恭维之词里面当然肯定有外交礼节的成分。不过,在苏联时期,至少在生前,斯大林就是一位‘没有任何错误’的人。现在看来,如果一个人没有错误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你说呢?”

孔青云的喉头有些发干,他觉得伊万讲述的故事越来越不简单了,甚至正在变得诡异,“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你同他有着密切的关系。我们中国有个成语,叫‘疏不间亲’,意思是关系疏远的人不应当参与关系亲近者之间的事。”

“不不,你可以畅所欲言。虽然他是……长辈,但你难道没有注意到我一直是以他的名字称呼他吗?我觉得这样可以让自己更客观地看待这个改变了我的祖国历史的人。我能获得现在这种态度并不容易,记得小时候刚刚学会阅读不久,我曾经找来无数描写他的作品——无论是新闻记录还是文学作品——那时候我非常痴迷地干着这事儿。我至今还能背出《白海运河》中的章节……”

这时伊万的语调高亢起来,语速也加快了不少。计算机翻译耳机对这类文学作品的即时翻译显然还不能够同人工翻译相媲美,这让孔青云听到的内容显得有些古怪。虽然只听明白了大部分,但他能够感受到伊万的情绪。后来孔青云找到了中文译本中的那个章节,读罢他才完全体会到伊万那种炽烈情感的由来。当年的苏联能够在世界文学界占有一席之地的确不是没有原因,俄罗斯文化的传统厚重,加上超级大国时代睥睨天下的地位,造就了苏联文学非凡的气魄,对世界文坛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即便是这种歌功颂德的“遵命文学”,字里行间依然显露出非同一般的大气恢宏。

……金黄色的剧院大厅里的人们又站起来,鼓掌鼓得吊灯都在颤动——这是全国在欢迎领袖。这是斯大林——我们的朋友、同志、导师,还有某种宏大的东西、某种特殊的伟大的智慧,它似乎是普通的,同时又是异常不平凡的、崇高的一切人类称为天才的东西。他穿普通的弗伦奇式上衣站着——一百四十个民族向他致意。何止一百四十个!在温暖的大洋里轮船炉膛前的司炉工、上海船坞上的工人、高地草原上农场主和牧场主的工人、鲁尔的矿工、比利时的冶金工人、意大利的雇工、加利福尼亚矿山里的矿工、澳大利亚翡翠矿里的矿工、非洲的黑人、中国和日本的苦力——所有被压迫被奴役的人都在重复着这种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