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爱,友爱,博爱(第4/10页)

后来她从门口移开,让卢西恩进了门。他迈过门槛,迎接他的是一阵疯狂的尖叫和扑打。

新的。一切都是新的。以至于卢西恩在本能驱使自己躲开攻击之前,还很难把羽毛、鸟喙和翅膀这几样东西组合为“鸟”的概念。它气呼呼地发出咝咝的声音和尖厉的大叫,跳回书架顶上的一根栖木上去了。

亚德里安娜把手放在卢西恩肩上。她的声音中带有些愤世嫉俗的意味,卢西恩后来才了解到,她就是这样隐藏对失败的极度恐惧的。“恐鸟症?真荒唐。”

卢西恩最开始支离破碎的几天都是由这只鸟儿支配的,他得知它叫福客。在家里,他去哪儿,福客就跟到哪儿。如果他停在某个地方,福客就会在附近的高处找个地方待着——玄关的衣帽架、客厅的手制地球仪,或者大床上方的屋梁上——以便监视卢西恩。它用鸟儿的方式盯着他,先用一只眼看,再转过头来用另一只眼看,显然觉得两眼看过去卢西恩都一样招人讨厌。

亚德里安娜把卢西恩带上她的床时,福客朝着他的头扑了过来。亚德里安娜把卢西恩推开。“去你妈的,福客。”她小声抱怨着,但还是让福客停在了她肩上。

她带福客下楼的时候它一直得意地叫着。它因为胜利感把羽毛全蓬了起来,顺从地跳进笼子,期待着亚德里安娜给它喂食,跟它说话。可是亚德里安娜关上了镀金笼门,转身又上楼去了。那一整晚,当卢西恩躺在亚德里安娜身边时,这只鸟儿一直都像发疯了似的哀鸣着。它狠狠啄着自己的羽毛,羽毛落满了整个笼子。

第二天卢西恩陪亚德里安娜带福客去看兽医。医生诊断说它是因为嫉妒。“这在鸟类当中并不罕见。”他说。他建议他们给福客贯彻严格的作息时间,这样会让它渐渐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亚德里安娜的一个玩伴,而非伴侣。

亚德里安娜和卢西恩重新安排了他们的生活作息,好让福客能有规律的喂食时间、运动时间、和卢西恩还有亚德里安娜一起玩的时间以及和女主人独处的时间。亚德里安娜每晚把福客关进笼子之前都要喂它吃点东西,陪陪它,抚摸一会儿它的羽毛,然后再上楼。

福客的心碎了。它变了。它的步子没了从前的自信,羽毛也失去了光泽。每当它被放出笼子时,就会眼中充满乞求与渴望地跟着亚德里安娜,完全忽略卢西恩的存在。

***

那时候卢西恩的人格被分解了,音乐家大脑、数学家大脑、经济学家大脑,等等,等等。每一个都独立运行,每种人格会跳出来暂时主导他的思想,提供信息,然后再退下,卢西恩的意识就这样一阵一阵的喷涌而出。

在亚德里安娜解释清楚她喜欢什么样的回应之后,卢西恩的意识开始重新整合成她想要的人格。他发现,自己开始注意到之前各种独立体验之间的联系。以前,当他看到海时,科学家大脑会计算出他离海岸的距离以及还有多久会涨潮。诗人大脑会背出斯特林堡的《我们波浪》。我们是湿润的火焰:/燃烧,扑灭;/清洗,填满。但直到他重新整合了自己的人格,科学的神奇、诗歌的神秘和风景的美丽对于他来说才同时代表了这一样东西,它既奇特又赋予人灵感,这,就是大海。

他学会了预测亚德里安娜的情绪和行为。他知道她什么时候高兴了,什么时候生病了,他也知道其中的缘由。他还能预测她露出的冷嘲式微笑,当他犯了一个自己还没意识到的错误时,她就会这样笑。比如用橙汁杯子为她装冰咖啡,用烈酒小玻璃杯装橙汁,用大咖啡杯盛葡萄酒。当人格整合赋予他行为模式的知识之后,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些事是错误的。同时他也意识到,他喜欢自己犯这类错误时的情形,它们会让通常都很严肃的亚德里安娜爆发出明快的幽默感。于是他继续这样犯错,用玻璃酒瓶给她装牛奶,用蛋杯盛葡萄柚切片。

他喜欢她的各种笑声。有时是轻快惊奇的笑声,比如他给她端上用蛋糕模子盛的肉馅小饺子时。他也喜欢她带有讽刺的深沉的大笑。有时她的笑声中暗含一丝苦涩,他知道,这种时候她笑的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有时倘若发生这样的情形,他便会走过去抱住她,想要平抚她的痛苦,有时她会立刻开始哭起来,抽泣声剧烈而急促。

她经常看他干活,头歪着,眉毛扬起,就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一样。“我怎样做能让你感到快乐?”她会这样问。

如果他给出一个回答,她就会慷慨地满足他的愿望。她带他去本州最好的几个温室,还给他买了丰富的园艺书籍。卢西恩知道她还愿意给他更多,但他不想要。他想让她知道,他很感谢她为他这样破费,但他并不想这样,他对于简单的、怀有爱意的交换就很满足了。有时他会用自己知道的最简单的词这样告诉她:“我也爱你。”但他知道,她从来没有真的相信过他。她觉得他说的不是真的,或者他的程序抹杀了他的自由意志。比起有人会爱她这个念头来,这种解释更容易接受些。

但他确实爱她。卢西恩爱亚德里安娜,就像他的数学家大脑爱算术的一致性,就像他的艺术家大脑爱色彩,就像他的哲学家大脑爱虔敬。他爱她就像福客爱她。这只鸟悲伤地在亚德里安娜的椅子扶手上走着,一面用如墨的眼神凝视着她,一面轻轻鸣叫,拍打着已经不成样子的翅膀,想要吸引她的注意。

***

亚德里安娜没有想到自己会陷入爱情。她本来期待的是一个迷人的聊天对象,情感像一个爱好文学的管家,但自我意识像条黄金猎犬。起先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得到了证实。她注意到卢西恩缺乏批判性思考和处理突发状况的能力。她觉得他最有趣的时候是他不知道她在看他的时候。比如说在他无事可做的那些下午:他的程序是否在揣摩什么事会讨她喜欢?或者这家伙是真的喜欢坐在窗边,翻着她的某一本珍本书,耳畔只有大海那令人平静的声音?

有一次,亚德里安娜站在厨房门前看卢西恩为两人做早餐。他在切洋葱的时候手滑了一下,刀子深深地切入手指。亚德里安娜跌跌撞撞地跑上前来帮忙。卢西恩转过头时,亚德里安娜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他脸上出现了类似震惊的神情。有一瞬,她在想他的程序是不是为他编入了隐私感,而她正侵犯了他的隐私,但接着他便抬起手跟她打招呼,她看到维护他系统的微型机器人在几秒之内便修复了那非人的血肉。

那一刻,亚德里安娜想起卢西恩跟她是不同的。她叫自己不要忘记这一点,并且也努力这么做了,甚至在他经过人格整合之后,她也依旧这样提醒自己。他是一个人,没错,一个性格复杂而迷人的人,和她所认识的其他人一样具有多层面的人格。但他也是个异类。对于他来说菜刀脱手只是个小小失误,轻易就能修复。在某种意义上,她和福客更相似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