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之歌(第2/5页)

科学界的要人来拜访她,还有记者以及物理学教授,而我是翻译。“不,她认为它是个音乐数据库,或是类似的东西。和谢尔德雷克的形态发生场相关?有一点点吧。荣格?她说他太简单了——它不是一种集体无意识,而是一个集体数据库、一张全息图、是音乐的钥匙。是十一个维度间的桥梁。是的,有些维度小到看不见。埃尔莎说大小只是幻觉。”我用她某次向我阐述它的方式向访客阐述它,我从头上扯下了一根头发。“这里面有一百万个宇宙。我们也在这里面,也许。”听我说话的人可能会一脸迷茫或一脸敬畏,或是暴跳如雷。而我会摇摇头说:“不,我并不完全明白。”

当我说话时——即当我把她的物理学黑话翻译为英语时,埃尔莎会点头。有时她会用手轻拍我的胳膊,纤细的手指掠过我的皮肤,在我体内引发一阵近于电力的暖意。

我的论文引起了一场争论。一位教授说我的研究是不真实且危险的,另一位则说它是埃尔莎的研究而不是我的,但另两位教授支持我。当然了,埃尔莎也在场,她盯着天花板,在平板电脑上随意涂写,几乎没有参加争论。我很焦躁。她只在某些天能看见我。如果这一天我只是一件家具,那她还会支持我吗?但就在此刻,她提高了声音说:“亚当是一位模范学生,不仅如此,他还是一位模范物理学家。他在此提出的理论是惊人的,而且只有部分以我的研究为基础。我们所有人都是以彼此为基础的。把博士学位授予他,这样我们就能重新开始工作了。”

于是我成了一名物理学博士。

基利-詹姆斯基金会给我提供了足够的资金,我得以继续和埃尔莎待在一起。我以博士后的身份又与她共事了五年。我们的工作得到了其他物理学家的密切关注,我们在学术期刊上发表了两篇文章,又写了一个普及版发表在一本大众科学杂志上。就算没有钱我也可以留下来。

在我与埃尔莎相遇六年后,也就是在我获得博士学位两年、并拿了三年补助金之后,大学送了她一个PI,即“物理智能”。这是一位同事为她设计的人工智能,它有基本的智能程序以及硕士水平的全物理工作面板。PI拥有多重界面,包括一个可由使用者自定义的全息形象。埃尔莎非常喜欢这个界面,她将PI设计成了一个女孩,这个全息形象的年龄会随着PI渐增的知识储量而增长。

埃尔莎和我花了一年时间将她关于弦理论的观点输入PI,并在其数据库中填满了关于多重膜宇宙形状的数据资料。这些全都只是理论,只是尚未尘埃落定的争论,只是超出我想象的理念,即便在数学计算上非常流畅。我以为我们完工了,但是,埃尔莎和我又花了一个月时间给PI输入了世界音乐资料库中所有的交响乐:勃拉姆斯和莫扎特、布鲁克纳和德沃夏克,还有其他音乐家如马友友和卡洛斯·纳凯。最后,在N维数学后,在音乐之后,我们又给PI输入了文学资料。我们给她输入人类的故事、传记、科幻小说、悬疑小说、甚至还有爱情小说。简言之,我们为PI提供的不仅有数学和科学,我们还向她输入了我们自己。

在为PI输入资料将近一年后,一个周日的早晨,我抓着两杯咖啡从结冰的街道上歪歪倒倒地溜过,然后用脚推开了门。埃尔莎盘腿坐在地板上,盯着PI的自定义小全息影像。她还是穿着周六的牛仔裤和T恤衫,辫子是散开的,头发披散在肩头,拖到了地板上。她在轻声哼唱。我听到还有别的什么声音,紧张起来。我俯下身去,PI的全息影像也在哼唱,我从未听过哪个人类能发出这样的声音。接着我意识到埃尔莎正在试图发出同样的声音,但她无法强迫喉咙发出那非人类的嗓音。

“埃尔莎?”

她不理我。那么这是我充当摆设的日子。我将咖啡放在她身边,她的手立刻伸出去摸索了一下,而后又回到膝盖上。我看着她,一边喝咖啡一边整理要输入PI的问题和理论。埃尔莎至少哼唱了一个小时,最后她的嗓子完全要罢工了。我拿了一瓶水,让她用双手握住。她将瓶子举到干裂的嘴唇边,喝了一大口水,打了个寒战。

她眨眨眼望向我。“早上好,亚当。是早上吗?”

“嘘,”我说,“嘘。你该睡觉了。”我轻柔地拉起埃尔莎的胳膊,她虚弱地站起来,跺了跺脚,仿佛之前双腿都睡着了一般。我们在两张桌子间的一台打印机下塞了一张狭长的小床,她温顺地跟着我走到那里,迅速睡着了。我给她盖上她自己的大衣,将衣襟掖到她双腿底下,然后把我多出的那件毛衣盖到她大衣下摆伸出的双脚上。她在睡着时看上去要年轻一些,唇边与眼边如蛛网般的皱纹似乎都消散在了梦中。

我坐到她之前坐的地方,盯着PI。埃尔莎将全息形像设定成了一个舞者,尽管只是光与形,但我想她穿着这样薄的紧身舞衣肯定很冷。她身高三英尺,高度恰好能让我凝视她的双眼。她仍然在哼唱,当然了,她的嗓子一点儿也不费力。我就这么听着,发现她发出的不仅仅是哼唱声,伴随着的还有一组复杂的电子管弦乐声,像是由我从未听过的乐器奏响的。和声的整体效果混乱又烦人,有时甚至是刺耳的。“PI?”

她停下来。“怎么了,亚当?”

“你在干什么?”

“演奏在寻找自我的过程中听到的声音。”

我试图厘清。“你正在寻找其他宇宙中一个名为PI的人工智能?”

“我不在乎名称。我在寻找一首最接近我的故事的歌曲。”全息影像柔和地笑着,这是我们教她的一个技能,以方便她与人互动。她将双手举过头顶,左腿往身后抬起,我能看到那越过她头顶的芭蕾舞鞋。她跳了三次足尖舞,又回到站立的姿势。

我看着这古怪的影像摇了摇头。“跨越宇宙膜?”我笑了起来,“或者你在寻找一个人工智能芭蕾舞者?”

“我的故事不是关于芭蕾舞的。埃尔莎只是在这一周给我输入了舞蹈和动作的数据。我昨天学了歌剧,还有音乐剧。”她笑着略鞠了一躬,“当然是要跨越宇宙膜。我们相信自我无法在同一个膜上存在两次。”

“埃尔莎也在寻找她的自我吗?”

“她可以听到她的音乐,她还可以将它输入我这里,好让我演奏它,但她无法自己完成此事。”现在PI皱起了眉头,眼泪流下了脸颊。

“PI,这很重要吗?”

眼泪消失了,并没有留下泪痕,而PI看起来很严肃。“这可能意味着人类无法接近他们的另一些自我。他们无法足够完美地将自己融入宇宙交响乐中以找到自我。从那些故事来看,这似乎是真的。人类热切地想要发现自我,他们创造了成百上千的宗教,花许多年时间冥想,服用致幻药物。但是,他们显然没能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