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勒斯的先知(第2/9页)

保罗就像古道尔研究黑猩猩一样研究自己的老鼠。他在一本绿色线圈笔记本上记录它们的社交互动。他发现,在这些大型栖息地里,它们形成了像狼群一样的群体,有一只雄性首领和一只雌性首领——结构清晰的社会等级制度涉及交配特权、领土以及低等级雄性近乎仪式化的行为展示。雄性首领占有大多数雌性,而且保罗发现,老鼠会互相残杀。

自然憎恨富余的空间,老鼠们使劲扩张数量,以填满保罗为它们创造的新世界。小老鼠刚出生时是粉红色的,而且还没有睁眼,不过当它们渐渐长出毛皮时,保罗就开始在笔记本上记录它们的颜色。有浅黄褐色的、黑色的、灰色的,偶尔还会有刺鼠;有大色块的、环纹的以及斑点碎纹的;在后来的世代中,出现了他购买时未曾见过的颜色。他十分熟悉遗传学,因此意识到这是突然显形的隐性基因。

保罗被基因的概念深深吸引,它是上帝为代代相传的遗传特性提供的稳定元素。在学校里,他们称之为神圣传输。

保罗做了研究,发现老鼠的色素基因座分布清晰且易于辨认。他将鼠群根据表型来分类,发现有一只黑眼睛、淡奶油色的老鼠肯定有三对隐性基因:bb、dd、ee。但是仅仅拥有这些老鼠,观察它们,填写庞氏表,这对保罗来说还不够。他想做真正的科学研究。而真正的科学家都要使用显微镜和电子秤,所以保罗就要求在圣诞节得到这样的礼物。

他很快就发现,老鼠们不愿屈从于显微观察,它们总是要从载物台上爬下去。不过,事实证明电子秤还是有用的。他为每只老鼠称重,并一丝不苟地进行记录。他考虑要培育出自己的近交系小鼠——结合各种不同性状的遗传链,不过他不确定要选取哪些性状。

他是在翻阅笔记时看到它的。一月-17。这不是日期,而是指一月里出生的第十七只小鼠。他走到笼子前打开了门。沙色的毛皮一闪而过,他抓住了它的尾巴——这是只大耳朵斑纹种。它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保罗只有根据笔记本上的记录才能把它和其他老鼠区分开来。保罗看看记录,又看看他写下来的数值。在笔记本上的九十多只老鼠里,一月-17是他称过的最重的小鼠,比第二名整整多了两克。

***

在学校里,老师告诉他可以通过科学破解神之语言的最真实含义。上帝以四个字母书写生命的语言——A、T、C和G。不过保罗做这些研究并不是为了更接近上帝,他的理由极其简单——只是因为好奇。

早春时节,父亲问他都在阁楼上做什么。

“就是瞎玩。”

他们正坐在父亲的车里,从钢琴课下课回家。“你母亲说你在那里造了一些东西。”

保罗压制住自己的恐慌。“前一阵子我建了个堡垒。”

“你快满十二岁了,不觉得已经过了建堡垒的年纪了吗?”

“嗯,我想是的。”

“我不希望你把所有时间都花在阁楼上。”

“好的。”

“我不希望你的学习成绩滑下来。”

两年来都没得过B的保罗说:“好的。”

余下的路途中他们一片沉默。而保罗在琢磨现实的最新动向对他造成了怎样的束缚,因为他感觉到父亲爆发前的迹象。

他看着父亲握在方向盘上的双手。就他十二岁的年龄来说,保罗的身材算是高大的,这一点像他的父亲,不过他的容貌仍然偏向于亚洲血统的母亲。他有时候会怀疑是不是因为这个,是不是父亲与他之间的这一差异造成了父子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父亲会不会以另一种方式对待一个有雀斑的、满头金发的儿子?不,他还是觉得不会。父亲将一如既往,仍然是同样的自然之力,同样的灾难。父亲无法抑制自己天生的性情。

保罗看着父亲握在方向盘上的手,哪怕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几年以后当他回想起父亲时,他仍然只会想起这个场景。这一瞬间凝固在了他的记忆里。驾驶着汽车,大手放在方向盘上,他预感到这是暴风雨来临前宁静的一刻,不过这依然是那么纯粹,是他们两人间曾有过的最好的时光。

***

“你做了什么?”约翰的音调中满是惊奇。保罗偷偷带他上了阁楼,现在正捏着柏莎的尾巴把它举给约翰看。柏莎是只美丽的金斑鼠,长长的胡须轻轻颤动着。

“她是最新的一代,一只F4。”

“那是什么意思?”

保罗笑着说:“她是她自己的血亲。”

“这老鼠可真够大的。”

“它是目前最大的。一百天时称重为59克。它们的平均重量大约是40克。”

保罗将那只鼠放到约翰手里。

“你都喂它吃什么?”约翰问。

“和其他老鼠一样。看这个。”保罗给他看自己画的图表,就和芬利先生画的一样,在X轴和Y轴之间一段上升的椭圆弧——体重一代代缓缓上升。

“F2代里的一只重达45克,于是我让它和那些体型最大的雌性交配,它们产下了超过55克的后代。我统一在它们一百天大时称重,挑选出最大的四只。我再度让它们交配,然后用同样的方式对待下一代,再选出一百天时最重的几只。我得到了相同的钟形分布曲线,不过这个曲线略微偏向了右侧。柏莎是它们当中最重的。”

约翰惊骇地看着保罗。“这办法管用?”

“当然管用。过去五千年来人们一直在对家畜做同样的事。”

“但你并没有花上几千年。”

“没有。唔,进行得这么顺利我也挺吃惊的。这已远远不止是细微的变化。我是说,看看它,它只是第四代而已。想想第十代会是什么样子吧。”

“这听起来像进化论。”

“别傻了,这只是定向选择。只要种群足够多样化,稍稍加点推动力就能产生惊人的效果。你想想看,连续五个世代,我把钟形曲线下方95%的部分都给砍掉了,老鼠们当然会变得更大。如果我愿意,我还可以用相反的途径让它们变小。不过有一件事真的让我意外,我最近才注意到。”

“什么?”

“刚开始的时候,至少半数的老鼠是白化体。现在这个比例降到大约十分之一了。”

“哦。”

“但我从来没有刻意进行这方面的选择。”

“所以?”

“当我挑选的时候,当我决定要培育哪些老鼠的时候,有时候某几只的重量差不多,而我就从它们中间随机挑了一只。我想我是恰好只挑了某一种而不是另一种。”

“你想说什么?”

“所以,这会不会正好是大自然的作用方式呢?”

“什么意思?”

“就像恐龙、猛犸,或者洞穴人。我们知道它们曾经存在,因为我们找到了它们的骨头,但是现在它们消失了。上帝在六千年前创造了所有的生命,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