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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吧。”福生点点头,转身离开。虽然脸上神情严肃,但他私底下并不认为那工人的话有什么错。的确,要想再利用巨象的巨力来推动工厂的转轴,必须付出大量的鸦片和金钱用于贿赂,而供能合同也必定要重新商定。资产负债表上的又一笔红字。这还没算雇请做法事的僧侣、婆罗门、风水专家或是通灵者所需的费用;如果不让这些人来驱散此地的冤魂并从中大赚一笔的话,工人们绝不会安心地在这个充满厄运的工厂中继续工作……

“陈先生!”

听到这句用汉语喊出的话,福生抬起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那个“洋鬼子”安德森・雷克坐在工人储物柜旁的一张长凳上,一个医生正在处理他的伤口。最初他想让医生在楼上为他缝合,但福生说服了他,让他在车间里所有工人都能看到的地方处理伤势。他那一身白色热带服装上沾满鲜血,看上去就像一个从坟地里跑出来的冤魂。但他并没有死,也没有害怕。这样能为他争得很多面子。洋人无所畏惧。

安德森正喝着一瓶湄公威士忌――他命令福生去买的酒,仿佛这个老华人只是他的仆人。福生则指派阿迈去买,结果买回来的是一瓶中档牌子的假酒,省下了不少钱。如此聪明伶俐的表现使得福生多给了她几个泰铢,他紧盯着她的眼睛说:“记住,这是我赏给你的。”

她对他严肃地点了点头。要不是他过往的生活经历,看到这种表态,他肯定会相信他已经收买了她的忠心。但如今的他只是希望,如果泰国人突然开始对付黄卡难民,把他们全部驱赶到锈病横行的丛林里,到了那个时候,她不会立刻想要杀掉他就行。或许他为自己买到了一点点时间,也可能什么都没买到。

他朝安德森走过去的时候,詹医生用汉语喊着:“你们这些洋鬼子真结实。都这样了还乱动哪。”

她和他一样是个黄卡人。像他们这样的难民本来是不能得到工作来养活自己的,但和他一样,她也是靠智慧和手艺谋生。如果被白衬衫发现她在抢泰国医生碗里的饭……这想法让他感到窒息。帮助同胞是值得的,哪怕只是一天的活儿。也许可以算是对过往的一种补偿。

“请尽量让他活着。”福生微笑着说,“我们还得让他签报酬票据哪。”

她哈哈笑起来,“挺麻烦。我很长时间没使针线了,不过既然你这么说,我可得把这丑八怪救回来。”

“要是你技术那么高超的话,哪天我得了二代结核病就找你来治。”

洋鬼子用英语插话道:“她在抱怨什么?”

福生看着他,“她说你总是动。”

“她太慢了。告诉她快点。”

“她还说,你实在是太幸运了。就差一厘米,碎片就会割断你的动脉。到时候你的血可就全都喷在地上了。”

让福生吃惊的是,雷克先生听到这话竟然笑了笑。他的眼睛嘌向那座正逐渐缩减的肉山,“一块木头碎片吗?我还以为杀掉我的会是那头巨象。”

“没错。你差一点就死了。”福生回答道。要是他死了,那可真是一场灾难。假如雷克先生的投资人丧失信心,放弃这家工厂的话……福生脸上露出愁容。这个洋鬼子比之前的耶茨先生难搞多了,但即使是这个固执的洋人,就算只是为了让这工厂继续存在,他也不能就这样死掉。

这件事真是让人生气。曾经,他与耶茨先生的关系是那么亲近,但现在他与雷克先生却是这么疏远。不光倒霉运,还遇到个固执的洋鬼子,他现在必须在这些不利的条件下重作打算:首先确保自身的存活,还要让他的同胞重新兴旺起来。

“我觉得,你应该庆祝自己幸免于难。”福生建议道,“为观音菩萨和布袋和尚上供,感谢他们为你带来了非同寻常的好运气。”

雷克先生咧嘴一笑,那双苍蓝色的如同恶魔之池的眼睛盯着他。“你说得太他妈对了,我会照你说的做。”他手里举着那瓶已经喝掉了一半的假酒,“我会庆祝它整整一个晚上。”

“你想让我给你安排个伴儿吗?”

洋鬼子的脸马上变得僵硬了。他看着福生,脸色中带着某种类似于厌恶的神情,“这不关你的事。”

福生脸色不变,心里却在暗骂自己的操之过急。他表现得太过头了,结果搞得这家伙又发起火来。他连忙双手合十,表示道歉,“当然。我没有侮辱你的意思。”

洋鬼子朝车间的另一边看过去,刚才那一瞬间的好心情似乎已经消散了,“情况有多糟?”

福生耸耸肩,“至少转轴核心损伤严重。裂缝了。”

“主传动链呢?”

“我们得作一次详细检查。如果够走运的话,可能只有支链受到影响。”

“不太可能。”洋人说着,将酒瓶递给福生。后者强压下反感之情,只是摇了摇头。雷克先生似有所觉地笑了笑,又喝了一大口,然后用手背擦了擦嘴。

工会的屠夫那边又传来一声叫喊,更多的血从巨象的尸体中流出来。它的头部与躯体相连的部位已经切断了一半,形成一个怪异的角度。整具尸体看起来越来越像分开的各个部分,不再像一头完整的动物,更像是小孩子玩的“搭巨象”组合玩具。

福生思索着:这些未受污染的巨象肉将被出售,有没有办法迫使工会将所得利润分一点给他呢?考虑到对方宣示所有权的行动是如此迅速,这个可能性似乎不是很大,但也许在重新商定供能合同或者他们要求赔款的时候……

“你愿意保留这颗头颅吗?”福生问道,“可以把它当作战利品来收藏。”

“不。”洋鬼子听到这个问题似乎相当气愤。

福生差点皱起眉头,但还是忍住了。在这种人手下干活真是让人发疯。他善变的性情中有着不变的攻击性,像个小孩子,有时候很开心,过不了多久又发起脾气来。福生强压下郁闷的心情:雷克先生就是这个样子。他的前世因缘使他成了一个洋鬼子,而福生的前世因缘则使自己来到这个洋鬼子身边。现在的情况犯不着抱怨,这就跟自己还在挨饿的情况下,却抱怨尤德克斯大米的质量一样毫无意义。

雷克先生似乎察觉到了福生的不快,开口解释道:“这不是打猎,只能算是消灭罢了。当我射出的飞镖击中它的时候,它就已经死了。这里面没有任何值得炫耀的东西。”

“啊,没错。您真是可敬。”福生强压心中的失望之情。假如这洋鬼子要求得到死亡巨象的头颅,他就可以用椰子油的合成物替换残余的象牙,再把象牙卖给巴皖李威提寺附近的医生。现在就连这笔钱也没了,真是浪费。福生考虑向雷克先生说明当前的形势,向他解释这些肉、卡路里和象牙的价值,但最终他还是决定不这么做。洋鬼子不能理解这些,而且他还是个特别容易发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