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什(第2/8页)

“别老叫我什么拜尔·帕什了。无论我那愚蠢的儿子做了什么,我以前是拜尔·拉斐尔,现在仍是拜尔·拉斐尔。”拉斐尔的母亲转身给另一个女人的杯子续茶。她一只手灵巧地握住发黑的钢壶,另一只卷起蓝色的褶裙边沿,免得它垂到地上。拜尔·汉娜笑道:“你太谦虚了。他那些学识标识多帅啊。”她指着拉斐尔,“看他的手,贾伊拜尔们。他脸上那些字,皮肤上有那么多知识——那还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大部分都在他那剃过的头上呢。”

拉斐尔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手。妇女们突如其来的关注让他略有些尴尬。左手手背上是他的第一批学识标识:用小字写的古字母表。从那里开始,凝血色的文字一直延伸到他的双臂,钻进他的长袍底下。那是不断晋升的级别符号,按例被逐年涂画在他身上。它们是针对一万章节知识的助忆符号,历来以吟诵相传。它们与帕什的知识核心环环相扣,每一个都能辅助记忆,也是段落的标记。这些以古人刚劲书法写成的符号覆盖了他的身体,有时仅仅一个符号便对应一大册书的知识。这些符号有助于回忆,以确保所有受完训练的帕什能时刻饮到永恒的智慧之泉。

拉斐尔抬起头,刚好瞥见母亲脸上浮现了一丝笑意。拜尔·汉娜同样察觉到了他母亲一闪而过的喜悦之情。他母亲转身给另一名女人倒茶时,拜尔·汉娜拍了一下她的屁股,“哈,看哪!看见了吗,贾伊拜尔们。儿子的成就让这个母亲多么自豪啊,她的脸都红了。你们等着,没等太阳落到盆地边缘,她就会开始给她儿子物色老婆了。”她咯咯直笑,嘴里的金牙在昏暗的灯光下闪闪发亮,“看好你们的女儿,贾伊拜尔们。她想一个不剩地留给她带文身的儿子呢。”

其余女人纷纷笑出声来,加入戏弄她的行列,讨论着拜尔·帕什的好福气。她们朝拉斐尔投去微笑和估量的眼神。他的母亲也笑了起来,接受了众人的玩笑与恭维:她不再是拜尔·拉斐尔了,而是拜尔·帕什,一位帕什的母亲。这可是莫大的荣耀。

“看哪!他渴了!”拜尔·汉娜大声说道,指着拉斐尔空空如也的杯子,“你们都忘了我们的新帕什!”

拉斐尔笑道:“没关系,拜尔。我只要能在你们说笑的间隙里插上两句就行。”

“没规矩的帕什!要不是遵循克瓦尔蓝戒律,我肯定打肿你的屁股。别忘了逮到你拔豆苗的人可是我,那时你还没到我屁股高呢!”

女人都笑了。拜尔·汉娜在她的观众前表演起来,激动地舞着双臂,“他还说他只是想帮忙——”

“那是真话!”

“——可你都留下了些啥?一地的碎叶子!仿佛被尘卷风袭击过似的。还好他现在有了新工作,拜尔·帕什。不然的话,他回来以后,你地里的作物可就活不成了。”

贾伊女人们放声大笑,拜尔·汉娜继续叙说着拉斐尔儿时的种种劣迹:眨眼的工夫,女人的糖石便消失不见了,静电面具被翻了过来,羊的尾巴被点着……这些故事从她镶金牙的嘴里一股脑儿倾倒出来。终于,她的记忆之泉总算枯竭了。于是她停下来看着拉斐尔,“告诉我,尊敬的帕什,可里人真的吃鱼吗?直接从他们的湖里捞上来的鱼?”

拉斐尔笑了,“他们还问我们是不是真的吃土狼呢。”

“是的,是的。但是传统……拉斐尔,你没有吃过鱼,对吧?”

女人们陷入了沉寂,注视着他,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等待他回答。拉斐尔轻声笑道:“没有,当然没有。”

拜尔·汉娜笑了,“瞧瞧,贾伊拜尔们。血统是不变的。即使贾伊人去了可里,但血统是不变的。血统总是不变的。”

女人们会意地点着头,装出满意的模样。但她们的眼神并未显露出对于他没有违背贾伊传统的放心。贾伊人宁死也不会吃肮脏的肉,他们严格遵循古法。

女人们再次开始聊天,谈论起哪天会下雨,以及拜尔·蕾娜多的女儿好几次被人看见和一个已婚的铁钩手在一块儿的事。她们完全忘记了拉斐尔的存在。

拉斐尔的目光瞄向门口。门后的院子里骄阳似火。男人的声音与外面的热气和亮光交织,透进屋来。那是父亲与他的铁钩手朋友们。他很快也会加入其中。他们会把盛有梅兹酒的仪式用杯推到他跟前,然后遵照克瓦尔蓝戒律退后一步。十次心跳过后,他会从院子的石板地上举起杯子,与众人一道向蓝天敬酒,把些许酒水倒在土里,接着开怀畅饮,直至炙热土里的烈酒蒸发殆尽。他们将一再地重复仪式,乐此不疲地倒酒、畅饮,喝到酩酊大醉,直到太阳碰到地平线,余晖为旧城的骨架披上一层红色。

倘若拉斐尔听得仔细,便能辨出男人们的谈话内容。他父亲的声音大笑着说:“他的聪明不是从我身上继承的,肯定是来自他祖父。”想到老葛瓦,所有铁钩手都笑了。老葛瓦挥起钩刀来如同龙卷风,对那些他在可里圣战期间杀死的帕什,他还唾弃他们的坟墓。真是来自传奇时代里的传奇行为。而现在,可里的阔轮车在干枯盆地里自由行驶,却不会受到惩处;贾伊的孩子们耳机里听的全是可里的信号频道,嘴里说的是可里的俚语;连老葛瓦的孙子都从头到脚被可里帕什的秘密玷污了。

拉斐尔想起他的祖父:一个憔悴瘦削的老头,总是敞着红色长袍,这样所有人就能看到他骨瘦如柴的胸口上长着一簇簇彰显男性气概的白色毛发。尽管已有一百五十岁高龄,他仍旧是男人中的男人,一名伟大的贾伊人。拉斐尔想起了祖父那鹰一般锐利无比的黑色眼睛。祖父常把他拉到身边,向他轻声讲述自己浴血奋战的故事,传授他贾伊人对于生命的理解,低声告诉他黑暗的事情,直到被他母亲逮到——她一把将拉斐尔拉开,责怪老葛瓦不该吓唬孩子。而葛瓦总是瘫坐在椅子里,面带微笑,满意地用那双布满血丝的黑色眼睛看着他的孙子。

想到这些,拉斐尔摇了摇头。即使远在可里,祖父也会在梦里向他讲述浴血奋战的故事。拉斐尔很难忘掉他,特别是身在可里之时。那里到处是祖父的遗迹:可里牺牲者的纪念碑,被燃烧残渣毒害的湖泊,大理石雕像上钩刀劈砍的痕迹,被焚毁之后没能重建的残垣断壁。凡是能让拉斐尔梦到祖父的地方,都是可里人的梦魇所在。

拉斐尔小心翼翼地站起,裹紧长袍。女人们纷纷后退,不自觉地遵守着克瓦尔蓝戒律:室内三米远,日光下两米远,未来十天都要如此,除非拉斐尔死了。这是传统。在可里,人们已不再遵循古法;而在这儿,习俗根深蒂固,就跟饭前洗手、雨天之前播种一样被严格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