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卡人(第4/13页)

三轮车掉头过来,等待着他的决定,车夫身上的蓝色衣衫在热带阳光照射下熠熠发光。陈挥手叫他走人。车夫踩着踏板站了起来,凉鞋的鞋底拍打着长满老茧的后跟,他开始加速。

一阵恐慌攫住了陈的心。他再次抬起手,开始追赶那辆人力车。“等等!”他想要叫喊,但发出的声音仍旧低沉、卑微。

人力车融入自行车的车流,很快便消失在街上蹒跚行走着的貌似大象、但更加巨大的基因改造巨象身后。陈的手无力地垂下了,他的心中不禁有些感激那个车夫:正因为车夫没有听见他的声音,所以他才能够省下这个泰铢。方才急于将这个泰铢花掉的冲动决定似乎来自于他自己控制不了的一种力量。

在他身遭,清晨的人流依然没有减少的迹象。数百名穿着水手服的小孩蜂拥穿过学校大门。身穿藏红花色袍服的僧侣们撑着黑色的宽大阳伞大步走着。一个戴着圆锥形竹帽的男人看着他,然后和他的同伴低声说了些什么。他们两人开始仔细打量他。陈的后背升起了一阵寒意。

他们包围了他,就像在马六甲那样。在他心里,他把他们称为老外,或者按照泰国话讲,叫法郎。然而事实上,他才是这里的外国人,是不属于这里的生物。而且他们知道这一点。那些在阳台的晾衣绳上晾晒纱笼的女人,那些打着赤脚坐在地上喝加糖咖啡的男人,卖鱼的小贩,开小艇的人——他们全都知道。陈很难控制自己心中的恐惧。

曼谷不是马六甲,他告诉自己。曼谷也不是槟城。我已经没有了妻子,没有了镶着钻石的金表,也没有了快速帆船舰队,你们从我这里得不到什么。去问问那些把我扔在边境附近生满蚂蟥的丛林里的蛇头吧。他们已经夺去了我的全部财产,我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了。我不再是一只老虎了。我是安全的。

最初几秒钟,他几乎相信了这番解释。但就在这时,一个棕色皮肤的男孩用一把生锈的弯刀砍下一颗椰子的顶盖,微笑着将它递给陈,而陈只能尽力抑制住尖叫和逃跑的冲动。

曼谷不是马来亚。他们不会烧毁你的仓库,也不会用刀把你的员工砍成一块块钓鲨鱼的饵。他擦掉脸上流下来的汗,也许他不应该这么快就穿上这套衣服,这吸引了太多的目光。最好是像一只柴郡猫那样隐匿在背景里,默默地穿过这座城市,而不该像只开屏的孔雀一样张扬。

慢慢地,街道两旁栽着的棕榈树不见了踪影,而他也从林荫道来到了新建立的外国人区。陈匆匆朝河的方向走去,深入这个法郎制造业帝国的内部。

鬼佬,洋鬼子,法郎。许多种语言中有许多个专门用来称呼这些皮肤苍白、常常大汗淋漓的猿人的词语。两代人之前,全球的石油被消耗一空,鬼佬们的工厂也被迫关闭。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件好事,因为这些家伙不会再出现了。而现在,他们又回来了。昔日的怪物带着新的玩具和新的科技再次出现。小时候母亲用来恐吓过他的妖怪再次侵入了亚洲的海岸。他们也许真的是魔鬼,因为他们似乎永远都不会死。

而他则向这些魔鬼膜拜:农基公司、纯卡公司以及它们的同类所组成的联合体,它们垄断了尤德克斯大米和全营养素小麦;那些以童话故事为灵感研究出柴郡猫,并任由它们在全世界无休止地繁殖的生物工程师和他们的同行;还有知识产权警察的赞助人。这些知识产权警察经常登上他的快速帆船舰队,搜索侵犯了知识产权的货物,像狼一样搜捕任何未经签署便出售的卡路里和基因破解谷物——禁售这些谷物,加上他们研究出的二代结核病和锈病这些瘟疫,他们就可以获得更高的利润……

在他的前方,人群早已聚集起来。陈皱起眉头开始奔跑,接着又强迫自己放慢速度,慢慢走过去。现在最好不要再浪费体内的卡路里了。洋鬼子开办的吞尼逊兄弟工厂门口早已排起长队。这条队伍足有一华里长,像蛇一样绕过街角。数家工厂的前门商标都被这条队伍挡住了,其中包括素坤逸研究公司锈迹斑斑的铁门上的自行车齿轮商标,纯卡东亚公司门上的缠绕双龙图案,还有三下机械公司的大门,陈的快速帆船就是这家日本公司设计的。

据说三下公司的工人全是进口的发条人。那是经过了非法基因改造的人体,以他们特有的一动一停的方式走路、说话——并从真人的饭碗里抢食吃。有的发条人像印度神话里的神祇一样拥有八条手臂,也有的发条人没有腿因而不能跑掉,还有些发条人长着像茶杯那么大的眼睛,这种眼睛看不到几英尺以外的东西,但是对于近处的物体,它却可以放大好多倍。然而,从来没有人可以进到那家公司里面去看个究竟。环境部的白衬衫们可能知道这些情况,但精明的日本人为此花了大价钱,白衬衫便对这种严重违反伦理和宗教信仰的罪行视而不见了。也许,在这个问题上,虔诚的佛教徒、虔诚的穆斯林,甚至格拉汉姆教派的鬼佬基督徒都有同样的看法,那就是:发条生物没有灵魂。

很久很久以前,陈从三下公司购买快速帆船的时候,他并不在意这个问题。现在他却在思索,也许在这高耸的大门后面,真的有发条怪物在工作,而门外却聚集着得不到工作机会、只能乞讨的黄卡人。

陈福生步履蹒跚地朝着队尾走去。配着警棍和发条手枪的警察正在这些充满期待的难民中间巡逻,拿这些想为法郎人工作的法郎人开玩笑。炽热的阳光无情地照射下来,炙烤着在门前排着长队的人们。

“哇!穿着这身衣服,你简直就像一只漂亮的鸟儿。”

陈吃了一惊。是李申、胡老四和老夏,他们聚在一起排在队伍里。三个和他一样可悲的老家伙。胡老四朝陈挥舞着一支刚卷好的香烟,示意他到他们那儿去。看到这支烟,陈差点浑身颤抖,但他强迫自己拒绝。胡老四连让了三次,陈才知道对方是诚心想请客,这才收下了烟,同时不由得对胡老四怎么突然发了财产生了遐想。不过,说起来,胡老四确实比他们几个更强壮一点。如果一个手推车夫能像他那样手脚麻利,肯定会多挣些钱的。

陈伸手擦掉额头上的汗,“来应聘的好像很多。”

另外三个人听到陈抱怨的语气,都哈哈地笑了起来。

胡老四为陈点着了烟卷,“你以为只有你得到了秘密消息?”

陈耸耸肩,深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卷递给老夏,“我只听到一个传言。土豆大佬说他哥哥的儿子得到了提升。既然他侄子原来的位置空出来了,下面的人就会升上去。我想这可能意味着出现新位置,需要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