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克罗兹(第3/9页)

当皇家海军幽冥号和惊恐号离开侯巴特城的海湾时,克罗兹还是称呼苏菲“克瑞寇小姐”,不过他们并没有刻意隐藏彼此之间的秘密连结:偷偷互视、朋友般的相对无言、共有的笑话以及私下的相处。克罗兹知道,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恋爱。在他原本的人生中,“罗曼史”等同于造船厂妓女户、暗巷里的私娼、为一些不值钱的小东西和人做那码子事的原住民女孩,以及在伦敦高级妓院被敲几次竹杠。但这一切都过去了。

现在法兰西斯·克罗兹知道,一个女人能穿的最迷人且最性感的服装,就是许多层的保守衣物,就像苏菲·克瑞寇到总督官邸吃晚餐时的穿着,有足够多的丝质纤维遮住身体的曲线,让男人能专心欣赏她令人愉快的机智。

接下来:近两年的堆冰、瞥见南极洲、忍受企鹅栖息地的恶臭、按照两艘疲累的船为远方两座冒烟的火山命名、黑暗、春天、怕被冻在海上、全靠风帆力找到并且辛苦行经现在被称为詹姆士·罗斯的海,最后穿过波涛汹涌的南海航道,回到住了一万八千个囚犯和一位非常不快乐的总督的岛上,进到侯巴特城。这一次他们没有安排参观幽冥号和惊恐号。两艘船全都是润滑油、煮食、汗水及劳务的臭味。参与南极之行的男孩,这时几乎都成了眼睛凹陷、满脸胡子的男人,他们一点都不想再参加皇家探索团的任何探险活动了。除了皇家海军惊恐号的船长之外,每个人都想尽快回到英格兰。

法兰克林·克罗兹只想再看到苏菲·克瑞寇。

他又喝了一口威士忌。他透过甲板和冰雪隐约听到在他上方的船钟敲了六下,清晨三点了。

五个月前约翰爵士被杀害时,船员们都很难过。大多是因为随着这位大腹便便又秃头老人的过世,他答应要给每个人的十英镑以及和签约金一样多的津贴都不算数了。不过,富兰克林死后,船上的情况几乎没有改变。费兹坚中校现在名符其实地成为幽冥号的船长。笑时露出闪亮金齿、手臂还在吊绷带的维思康提中尉接替葛瑞翰·郭尔在探险队的领导地位。似乎没人对此有意见。克罗兹船长接掌探险队总指挥的职务,不过现在探险队困在冰上,他也没办法有什么作为和富兰克林不同。

不过,克罗兹在当下做了一件事:搬运超过五吨物资穿过冰原到威廉王陆块,安置在罗斯纪念碑不远的地方。他们现在已经很确定那是一座岛,因为克罗兹派遣过雪橇队去侦察那区域。克罗兹还亲自参与五六次先遣的侦察任务,为之后的人在冰脊和沿岸地带的冰山障碍中开辟较好走的路。他们带去额外的冬季御寒衣物、帐篷、用来搭建小木屋的木材、装干燥食物的木桶、数以百计的罐头、避雷针(连约翰爵士舱房里的铜制床杆也拿来当避雷棒),以及万一在接下来的冬天被迫放弃两艘船,船员们可能会需要用到的生活必需品。

在冬天再次来临前,又有四个人被冰上那只生物夺去性命。其中两个人是在克罗兹也亲身参与的侦察任务中,被那只东西从帐篷里抓走的。不过,他们自八月中旬起就停止运输任务,主要原因是恐怖的闪电与浓雾又回来了。一连三个多星期,两艘船都笼罩在浓雾中饱受闪电攻击,只能进行可以短时间内回到船上的冰上活动,大多是狩猎队出去打猎,另外几次则是防火洞工程队出去维修。等到怪异的浓雾和闪电终于停歇已经是九月初,严寒与冰雪又回来了。

虽然天气变得很恶劣,克罗兹还是派遣贮粮雪橇队到威廉王陆块去。不过,自从准副迦尔斯·马克宾和一名水兵在雪橇队三部雪橇前方几码处被杀之后,克罗兹就“暂时”停止置放存粮的旅程。因为风雪刮得很大,没人看见他们是怎么死的,但他们临死之前的尖叫声,在其他船员及带队军官第二中尉哈吉森耳中听来异常清晰。从那次暂停到现在已经有两个月了。在十一月一日之后,已经不再有任何一个神智清楚的船员会志愿到黑暗里去参与历时八到十天的雪橇之旅。

船长知道他至少必须在岸上贮放十吨的物资,目前为止才运送过去五吨而已。但问题是,在那低矮、饱受强风吹刮、尽是砂砾与冰雪的沙洲上扎营,会让他们变得毫无防卫能力。那夜,那东西在威廉王陆块上直接将船长方形帐篷旁的一个帐篷撕裂,要不是水兵乔治·金纳德和约翰·贝慈及时逃命,恐怕也凶多吉少。只要他们还能撑下去,两艘船的船身与突出在海面上的甲板,都可以成为各式各样的墙,把船变成堡垒。相较之下,待在砂砾地上的帐篷里,不论他们彼此靠得多近,都至少要派出二十个武装士兵在四周日夜看守。即使如此,那东西还是能在守卫反应之前就侵入。每个曾经随雪橇队到过威廉王陆块、在那里的冰上扎过营的人都知道这点。夜晚也愈来愈长,待在帐篷里没受到保护的恐惧,就像对北极酷冷的恐惧一样,愈来愈深地渗入船员们的身体。

克罗兹又多喝了一些威士忌。

一八四三年的四月—南半球的初秋,虽然那时白天还很长且温暖,幽冥号和惊恐号回到范迪门陆块。

罗斯和克罗兹再次成为总督住处的座上宾,不过这次,富兰克林总督与夫人脸上都蒙上一层阴影。克罗兹不想特别去注意,能再次接近苏菲·克瑞寇,他就已经非常快乐了。不过,幽冥号及惊恐号在南方冰地上探险的期间,侯巴特的气氛、事件以及阴谋、背叛、揭发与危机等,也已经让向来不受拘束的苏菲受到影响。住在总督官邸的前两天,他就听到一堆消息,得以拼凑出富兰克林夫妇沮丧的原因。

情况似乎是,当地的势力——以善于诋毁人,并且会在背后出卖人的殖民地大臣约翰·蒙塔古船长为代表——很早就认定约翰爵士办不好事,也看扁他那发言坦率、不合传统的妻子珍恩夫人。克罗兹唯一从约翰爵士那里听到的是(其实是他们三名男士在官邸藏书颇丰的书房里喝白兰地、抽雪茄,而沮丧的约翰爵士忍不住跟罗斯船长诉苦时,克罗兹碰巧听到的。),当地人“欠缺敦亲睦邻的情谊,并且令人遗憾地,极度缺乏公共精神”。

从苏菲那里,克罗兹知道约翰爵士已经(至少在社会大众眼中)从“吃自己鞋子的人”变成(套用他自己的形容词)“连苍蝇都不会去伤害的人”,并且很快又变成(如同塔斯马尼亚半岛广为流传的形容词)“穿着女生衬裙的男人”。苏菲跟他保证,之所以会有最后这种诽谤,一方面是因为约翰爵士和他的妻子一直想改善当地土著以及岛上在不人道情况下劳动囚犯的生活环境,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殖民地的人不喜欢珍恩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