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布瑞金(第2/2页)

“你说你要去散个步,并且有可能在我们明天离开前还不会回来,这是什么意思?”古德瑟逼问他,“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抱歉,医生,我只是突然很想去散个步。”

“散步?”古德瑟重复了一次,“为什么,布瑞金先生?虽然你的年纪比探险队大多数人大上三十岁,你却比他们健康十倍。”

“说到健康,我向来就比其他人幸运,医生。”布瑞金,“不过我想这都是因为遗传,而不是因为这些年来我表现出来的智能。”

“那么,为什么……”这船医说。

“只是因为时间到了,古德瑟医生。我老实跟你说,很久以前我还年轻时,我曾经想在舞台上当个悲剧演员。我听说伟大的演员要学习在自己不再大受欢迎、或者太常演出某一出戏时,要选择一个好的下台身段。”

“布瑞金先生,你听起来像个斯多噶派,就像罗马皇帝马可斯·奥勒流斯的跟随者。如果皇帝对你不满意,你就回家,泡个热水澡,然后……”

“哦,不是的,医生。”布瑞金说,“我承认我一直很推崇斯多噶派的哲学,不过事实上,我向来就很怕刀子和锋利的东西。皇帝恐怕得先取走我的生命、家人及土地,因为一看到锐利的刀锋,我就会变成十足的懦夫。今天晚上我只是很想去散个步,或许也小睡片刻。”

“或许也作个梦。”古德瑟说。

“嗯,困难之处就在此。”这位助理承认。他声音中的悲叹、焦虑甚至是恐惧,非常的真实。

“你真的认为我们没有获救的机会吗?”船医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问真的,并没有太多悲伤。

布瑞金沉默了一分钟。最后他说,“我真的不知道。或许那跟是不是已经有搜救队从大奴隶湖或其他驻防站出发来搜寻我们有关。我猜他们很可能已经出发了,因为我们失去联络已经有三年。如果是这样,我们有机会获救。我还知道,如果这支搜救队中有任何一个人能让我们回到家,那个人肯定就是克罗兹船长。我个人的浅见是,他的能力一直被海军总部低估了。”

“你自己去告诉他吧,老兄,”古德瑟说,“至少告诉他你要走了。他有权听你亲自告诉他。”

布瑞金露出微笑。“我应该做,但是你我都知道,船长不会让我走。他看起来像个斯多噶派,但我不认为他是真正斯多噶派的信徒。他有可能会用链子把我绑起来,让我……继续下去。”

“是的,”古德瑟同意,“但是你留下来就是帮我一个大忙,布瑞金。我接下来要动一个截肢手术,很需要用你稳定的手压住病患。”

“还有其他年轻人可以帮你,医生,而且他们的手比我的还稳和强壮。”

“不过没有人像你这样有智能。”古德瑟说,“没有一个人能让我像跟你这样对话。我很看重你的意见。”

“谢谢你,医生。”布瑞金再次微笑。“我本来并不打算告诉你,医生,其实每次看到血或身旁的人在受苦,我都会觉得恶心想吐。从小就是这样。我很珍惜过去这几个星期有机会跟你一起共事,不过做那些事真的有违我易受惊的本性。奥古斯丁说过,真正的罪恶只有一个,那就是人类的疼痛,我一直很赞同他的看法。如果接下来你要动截肢手术,那我最好赶快离开。”他伸出他的手。“再会了,古德瑟医生。”

“再见,布瑞金。”医生用两只手一起握住那老人的手。

布瑞金朝西北方走,离开营地,爬出低浅的河谷。这里跟威廉王岛其他地方一样,没有丘脊或棱线高于海平面十五英尺或二十英尺的。他发现一道多石、没有积雪的棱线,顺着它离开营地。

现在大约在晚上十点日落,但约翰·布瑞金已经决定天黑前就不再走路了。大约在离河边营三英里的地方,他发现丘脊上有块干地就坐了下来,从厚呢外套口袋拿出一块比斯吉慢慢地吃,这是他今天的配额。虽然比司吉整个发霉了,却是他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他忘了带水,所以顺手挖起一些雪放进嘴里融化。

西南方的落日相当美。太阳还一度出现在低垂的灰云和高起的灰色石头地之间,就像一颗橙色的球——是奥德修斯曾看过而且会欣赏的那种,不是李尔王——然后夕阳消失了。

天色和空气变得灰蒙且柔和,虽然气温一整天都保持在二十几度,现在却开始快速下降,而且不久就会刮起风来。布瑞金希望在呼啸的夜风从西北方吹来之前,或是在经常会在夜里横越陆地及海峡的闪雷暴风雨出现之前,他能够睡着觉。

他伸手到口袋里,把最后三样东西拿出来。

第一样是约翰·布瑞金当助理三十多年来使用的衣刷。他抚摸着上面残留的衣绒,想到只有自己知道的可笑事,然后把它放进另一个口袋。

其次是哈利·培格勒的牛角梳子。梳齿之间还有些浅褐色头发。布瑞金用他冰冷、没戴手套的手掌将它紧紧握住,接着塞进外套口袋,和衣刷摆在一起。

最后一样是培格勒的笔记本。他随意地摊开。

死啊,你的毒钩在哪里?在安慰峡湾的坟墓哪!那些到现在还在怀疑……那染工悦布瑞金摇了摇头。不论那段被水沾湿而无法辨识的地方到底在写什么,他知道最后一个字应该是“说”。他教会培格勒读书,却一直教不会他拼字。培格勒是他所认识最聪明的人之一,布瑞金却怀疑这个人大脑中掌管拼字的地方——也许是医学上还弄不清楚的某个脑叶、肿块或灰色地带——应该是出了些问题。即使哈利学会字母译码,也能阅读充满专家见解与学识的难懂之书,他还是只会写字母顺序倒过来的信给布瑞金,而且连最简单的字也会拼错。

死啊,你的毒钩在哪里?

布瑞金最后一次笑了,把日记放在外衣前面的口袋里,这样它就不会被小型的腐食性动物破坏,因为他整个人会躺在上面,将身体摊开在沙砾地上,把脸颊靠在没戴手套的手背上。

他只动了一次,把衣领拉高、帽子压低。风愈来愈大,而且非常冷。接着他恢复小睡的姿势。

在南方灰色微光完全消逝之前,约翰·布瑞金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