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问道(十八)

谢臣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他注视着齐然的目光古井无波, 仿佛从不相识,只用沉冷的嗓音唤了声,“泽元道君。”

台下观礼的众人倒抽一口冷气。

掌门和诸位元婴真人还好, 当年苏祗一事时是见过泽元道君本人的,可其他人向来只从传闻中听说过双尊, 未曾有幸相见,如今齐然以这样的姿态出现, 难免思绪翻涌, 揣测起两人的渊源。

齐然没理会众人的心思, 他的视线越过高台,看向谢臣身后的人。

一个苍老的男子。

修真之人寿命悠长, 驻颜有术, 除非功法特殊, 每个人的容貌都大多停在年华最盛的时候。

而这样白发苍苍, 气血两空的模样——

是重伤垂死之象。

齐然觉得自己仿佛明白了些什么。

他禁不住冷笑一声, 看着这张脸, 觉得真是可笑极了。

在很久很久之前, 久到他以为自己都忘记了的时候, 他其实也尝过一次背叛的滋味。

那时他以为再也不会有第二次。

可世事无常,几经周折, 竟还是这样。

齐然弯唇一笑,抬头看向谢臣。

他手中寒光一闪, “不知寒”陡然出鞘,刺进谢臣的胸口。

鲜血飞溅。

齐然却不迟疑, 还是淡淡笑着, 利落地抽出了剑。

他声音很轻, 吐字也很慢, 仿佛要将什么铭刻于心,“谢臣,你很好。”

谢臣神色顿变,头疼欲裂,他踉跄了一步,却顾不得自己的伤口,死死地盯着含着笑站在自己面前的齐然。

眼前仿佛在这一瞬闪过了无数的画面。

但他还来不及捕捉什么,巨大的痛苦汹涌而来,直击在心口,让他面色惨白,喘不过气。

谢臣向来沉稳的神情也维持不住,慌乱地就想张口说点什么。

可是齐然却不再看他。

他随手拿起桌上的酒杯,像祭拜逝者一样倒在了地上,“恭贺昆吾剑君大喜。”

贺词送罢,他拂袖而去,丝毫不曾停留。

谢臣只来得及抓住一片衣角。

可正如流沙逝于掌心。

终于也都没有了。

谢臣咳嗽一声,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心口一痛跌倒在地。

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耳畔却有细微的声音响起, 穿过悠悠岁月的洪流,翻找出漫长而无趣的记忆中, 那道刻在心底的浓艳笔墨,那个遗忘过的人。

“齐然……”

他终于挣扎着,喊出了这个名字。

可再也不会有人回应。

**

半个月后,剑宗已无人再敢谈论那场戛然而止的结契大典。

双尊反目,泽元道君重伤剑君一事,也被掌门人下了封口令。

观礼的弟子不知缘由,摸不着头脑,可剑宗掌门却猜出了大半。

那时谢臣公然将人留在昆吾峰,费心费力地助人养伤,又做了那么多破例的事,追到天元宗去,已然足够明显。

若不是阴差阳错,苏祗……

靖和真人从掌门那里得知这些事情后,也是面露惭愧,默然不语。

只是这些事,这些人,到底是和齐然无关了。

他回到天元宗,便再一次闭了关。

谢凉怕他一个人出事,紧跟着他的脚步,也还是没能追上,直接被拦在了门外。

他沉默着,脸上难得不是嬉笑的模样,在院外徘徊许久。

终于还是什么也没说。

齐然出关是一个月后的事情了。

正值寒冬,雪云浓厚,天色阴沉如黄昏。

他推开屋门,眺望了一眼远处的山脉。

“不知寒”在空中飞舞一圈,剑尖接住一片六角冰花,殷勤地献到主人面前。

齐然淡淡地勾了下唇。

他随手撩起鬓边垂落的发丝,忽然瞥见院门处仿佛跪着一个人。

大抵是雪下了许久,那身玄色衣袍被雪浸透,白茫茫的,一眼望去仿佛与雪景融为一体。

齐然唇边的笑意慢慢敛去。

“不知寒”长鸣一声,呼啸而去。

“回来。”齐然冷喝一声。

“不知寒”去势一顿,缓缓地停了下来,但又实在是不甘心,于是重重地劈向了一尺外的雪地。

地面裂开一道缝隙,剑风削断了谢臣的一缕发丝,身上的雪簌簌而落。

他的身形逐渐清晰。

发冠凌乱,面色惨白,胸前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上凝固着血红的冰霜。

实在是狼狈。

但齐然却没有半分的触动。

他甚至露出了一丝厌烦,遥遥地看了谢臣一眼,连走近分毫都不愿意,“剑君这是做什么?”

谢臣望着屋檐下的人,一瞬也不敢错过,“你进阶了?”

似乎是许久未开口,他的嗓子沙哑不堪。

齐然倒没想到他会注意到这个。

这次闭关,他的确有所进益。

或许也算是托了谢臣的福,他的心境有所突破,道心愈发圆满,因而修为更进一步,到了化神中期巅峰。

但他觉得没意思,什么也不想跟他说。

谢臣的眼睫翕动一下,冰凉的雪花落在他的眼皮上,很快融化成水,在脸上留下一道湿痕。

他垂下眼,心中酸痛难忍,却又无比的安心。

事已至此,失忆的他阴差阳错地做出了决定,如今齐然安好,他也该知足了。

那些不能说的,不应当说的,他原本想要全盘托出的,都不可以再说了。

谢臣握紧了拳,深吸一口气,“对不起。”

“在你闭关的第二个月,苏祗约我一战,那时师父为报仇窥伺在旁,却被苏祗发觉。我因着救他遭了暗算,失去了一部分记忆。”

齐然顿了下,抬起眼看他。

他目光很淡,没什么情绪,谢臣却不敢多看,生怕从其中瞧出厌恶。

他抿着唇,低低道:“对不起,师父于我有恩,他时日无多,只想让师妹有人照顾,而我……”

谢臣忽然止住,喉咙干涩,“我忘了你。”

他缓了缓,才继续哑声说:“那样的我并不在意多一个名义上的道侣,所以——”

齐然冷笑着打断了他,“所以,是我的错吗?”

“不!”谢臣连忙否认。

“不是这样,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我一向不会说话,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他神色慌张,眼神不安而惶恐,眼睫上融化的雪水似泪一般,生怕他误解。

齐然看着他这副前所未有的,急得仿佛要哭出来的样子,这足以让所有人动容的,卑微祈求的模样,只觉得可笑。

他的目光彻底冷静下来,心底也没有一丝波澜。

他用一种淡漠的眼神看着谢臣,声音不徐不缓,似是雪山上那一汪凉薄清幽的冰泉。

他问,“谢臣,你如今与我说这些,是想做什么?”

“你以为,我还会要一个别人的道侣吗?”

谢臣失神地看着他,怔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