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现实(八)

夜幕低垂, 重云压在天边,滚着殷红晚霞。

宴厅里灯光璀璨,亮如白昼。

齐然看到江烙的时候着实有些意外。

不仅是因为江烙展现出来的样子和在他面前完全不同, 而是这样重要的场合,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是没资格入场的, 江烙显然是跟着身前的长辈来的,这说明他的身份并不简单。

不过对于已经没了兴趣的人, 即便身份有异, 齐然也懒得去探究, 只是诧异了一瞬便抛之脑后。

但看到他的江烙并不这么想。

他眼神一亮,嘴角按耐不住地飞快弯了弯, 招呼都没和父亲打就拔腿往齐然的方向走。

青年一米八几的个子, 身高腿长, 那一点距离几步就到了。

但齐然并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他纠缠。

他冷淡地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仿佛并不认识。

江烙愣了一下, 反应过来, 有些泄气地抓住了自己的裤子, 连精心打理过的发丝都耷拉了下来。

他站在那里, 像个犯了错的小孩,低着头小声地讲, “……您有时间吗?我有话想和您说。”

齐然想了想江烙闹腾的性子,为了不打扰老爷子的寿宴, 还是答应了。

他看了江烙一眼,转身往阳台走。

江烙接到他的示意, 松了口气, 抓了抓自己的黑色短发, 大踏步跟了上去。

和厅内的亮堂不同, 外面的天色黑得很快。

方才还能瞧见的晚霞如今一点也无,夜色深深,望不见月,只隐隐隔着云层透出一点昏暗的光。

齐然背靠在栏杆上,平静地望着他。

江烙原本有很多话想说,也准备了很久,但是在这一瞬间,他在齐然的视线里不知怎么就哑口无言。

齐然等了半分钟,轻轻敲了下手背,有点不耐烦。

而看起来不驯的青年对他的情绪感知很敏锐,下意识就张开了口,“我不是故意瞒你的,只是如果不通过这个方式,我不知道怎么才能靠近你。”

江烙说完就有些懊悔,他本来没打算先说这个的,齐然先前就恼了他,这会又发现他的身份有问题,只怕会更生气。

但齐然不大在意,他已经认出了江烙的长辈,只平淡地说,“弗雷斯家的少爷,在自己的地盘编造个身份很简单。”

“这不是编的!”江烙慌了,急忙跟他解释,“我的父亲姓江,江烙也是我的名字,只是在国外的时候别人不知道,只有家里人这样喊我。”

齐然轻飘飘地点了下头,“还有事吗?”

过分的冷淡。

不该是这样的。

江烙心里不安,下颚绷得很紧,那张脸明明看起来又凶又野,但那双下垂眼望着齐然的样子却像一只在大雨里主人被扔掉的狗狗,“我以后不会闹,也不会惹事了,我会好好听话,乖乖的……”

他还以为齐然是因为他那天打架在生气,事后他也想过了,那个男人根本不足为惧,只要他装作不知道就好了,殊不知原因只是——

“但我烦了。”齐然漫不经心地说,“你既然选了这个方式,应该就提前调查过,知道你的前辈们。”

江烙脸色一白。

他当然知道。

三个月。

无论是哪位前辈,都没有超过过这个保鲜期,那天正好是三个月。

但江烙以为自己会不一样的,毕竟他根本不是为了钱才做齐然的情人,他只是喜欢他,很多年以前就喜欢了,可齐然好像已经忘掉了。

在外人面前有着弗雷斯家族一贯的凶煞气场,看起来格外不好惹的青年沉默了一会,无声地落下泪来,“……学长,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

江烙曾经是齐然的学弟。

他初二那年弗雷斯家族出了变动,母亲为了保护他把他送回了国,由父亲的亲人照料,但当年父亲入赘弗雷斯时和家里闹得不太愉快,所以这些亲人并不怎么喜欢他。

不过江烙也无所谓。

他也不喜欢他们,更没把这些人当一回事,弗雷斯家族的冷血深深刻在他的骨子里,他待在这里只是听从母亲的话,不想让她们危急之时还要为自己担忧。

但江烙低估了校园霸凌。

或者说,在阶层悬殊的影响下,作为社会浓缩的影子,私立学校不成文的等级制。

在这个城市里,江家算是比较拔尖的家族,所以不需要他的堂哥们做什么,只是一点点不待见的眼风,想要巴结的人自然就会领悟。

他们不知道江烙的身份,只以为是可以随便拿捏的转学生,而江烙虽然身体不好,没接受过家族的训练,可毕竟自幼耳濡目染,防身的招数还是有的,那些人不仅奈何不了他,还吃了亏。

江烙以为这就算结束了,毕竟他们之间没有深仇大恨,那些人知道他不好惹应该不会再撞上来,但吃了瘪的人却不甘心,找人把他骗进了器材室。

他们只是想要报复他,让他吃个教训扳回一局,认为锁上一晚上也没什么,第二天老师上课自然就会把他放出来,但江烙很小的时候被母亲的仇家绑架过,自那之后就对黑暗的密闭空间有了阴影,同时会引发心悸,而他的心脏本来就先天性不足。

无法呼吸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江烙不记得了。

但他始终记得,在他喘不上气几近休克的时候,门口照进来的那一束光。

*

齐然平静地听着他的叙述。

十七岁以前的记忆实在太久远了,就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他很少去翻动,但是从描述上来看,那的确可能是他。

因为温澜从小就教他善良。

在力所能及的时候,给他人施以援手。在温澜去世之前,他一直都听她的话,认真地去做这些事。

但谁帮了温澜呢?

在他的父母被人害死,他仅剩的亲人也抛弃了他的时候,又有谁帮了他?

齐然忍不住打断了他,“那又怎么样?”

江烙一愣。

齐然心里烦躁,脸色也不好,语速更比往日要快上许多,“江烙,这不是童话世界,救命之恩不需要以身相许,何况我早就忘了。”

江烙又愣了愣。

“……可是我记得,”他像是想到什么,忽然说,“学长,齐家出事的那年我在动心脏手术,休养了几年才好转,但母亲知道你帮了我,当时往你卡里转了一个亿。”

齐然怔了一下。

他想起齐琛离开没多久后,那一笔来自国外的神秘资金。

他一直以为那是齐琛做的,原来……

齐然皱着的眉舒展开,他的声音冷静了些,“那我们换一种说法。”

“江烙,你知道吊桥效应吗?”他顿了顿,眸色愈发平静,“或许这么说也不是特别的合适,但道理是相似的,你对我产生的好感,可能只是危急瞬间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