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住客命案(第2/3页)

莱恩听得笑出声来,夏洛特拿手指敲他胳膊,想把他敲醒:

“罗伯特!这些事你能不能都上点儿心!”

“我上心了啊……”

“你在走神!”

莱恩低头看向她,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八面玲珑的女人这会儿倒没开窍。他抬起一条胳膊笼着她,之后一点儿也不惊讶——她非常用力地回抱了过来。幼小的儿子想把厨房门打开,她倾身过去拿背抵着门,伸手仍将莱恩拉向她怀中,掐捏着他的手臂,就好像在说服自己:在这里,终于,有些东西是她能把控的。

在等待孩子入睡的那一个钟头里,她的一双手就没离开过他身上。然而,两人还没坐上她的床,莱恩心里就已经很清楚:简直像为这摩天楼里自相矛盾的逻辑提供例证一般,这第一次的性爱为他和她的关系所带来的并非开始,而是终结。从真正意义来说,两人是自此而生分,而不是难舍难分。同样自相矛盾的是:共枕在她的小床上时,他对她生出的那些许爱意和关怀也非温柔,而是无情,恰是因为这些情感与他们周遭这个世界的现实全无瓜葛;你来我往牵挂久常的,却是源自最无常的东西:肉欲,禁忌。

夜色尚早。在她入梦以后,莱恩径自走出了她的公寓,去寻觅新的朋友。

屋外,走廊和候梯厅里闲站着不少人。莱恩反正也不急着回家,于是一路走一路听,从一群换到另一群。很快,这种通气会几乎变成官方的了,住户可以借此一吐他们的牢骚。莱恩注意到他们现在主要抱怨的不再是这大楼本身的毛病,而是转向针对其他的住户。电梯故障被归咎于低层和高层的人,而不再责怪建筑师水平太次或是物业设计得太低效。

和斯蒂尔家共用的垃圾槽又堵了,莱恩打电话给物业经理。然而此人已是疲于奔命,淹没在了品类繁多的投诉和要求当中。他手下有数名员工已经辞职,余下的也已尽数出动,以求保障电梯运行,恢复9层供电。

莱恩拿上所有能找到的工具走进走廊,打算自己动手清通垃圾槽;斯蒂尔转眼现身,带了一个复杂的多刃装置过来打下手。垃圾槽里,一捆绸缎窗帘死死抵住了上方一整列的厨房垃圾。在两人为松动窗帘而做不懈努力的时候,斯蒂尔向莱恩亲切倾诉他们楼上楼下的居民如何对他们负荷有限的排废系统做不负责任的事情。

“这里有些人啊,能制造出最稀奇的垃圾,你都想不出能在这儿见到,”斯蒂尔对莱恩说,“那些东西,恐怕连刑侦组都要感兴趣了。你看33层那个美容师,还有那两个在22层一起住的什么放射科医师。就在现今看来,也都算是奇怪的姑娘啊……”

一定程度上,莱恩觉得自己对此还是赞同的。虽然这么埋怨显小气,但的确,美发沙龙的那位五十岁的店主就是没完没了地把她在33层的那间公寓反复装修,然后把整块的旧地毯和整件的小家什直接往垃圾槽里塞。

一整列厨房垃圾轰隆隆砸了下去,好似一场油腻的雪崩。斯蒂尔回过身来,捉着莱恩的胳膊,引他绕开走廊地板上的一个啤酒罐,边走边道:“要说我们啊,肯定也和上面的人同罪论处了——我听说下面那些人可都是把垃圾打包放在门口的。怎样,去我那儿喝两杯?我爱人可是非常迫切想再见到你呢。”

两人虽有芥蒂在先,莱恩却也还是爽快地应下了。如他所料,在这纷争大势之下,小小私怨自会退散。斯蒂尔太太顶着个极考究的发型,一脸欢天喜地地在他身边转过来又转过去,好像刚入行的老鸨在招待自己的第一位恩客。平日里隔墙就能听到莱恩在播什么唱片,由此她甚至大赞了他的音乐品位。莱恩听她眉飞色舞地描述着楼里的服务设施一样样出故障,描述某部电梯和10层泳池的更衣室遭人破坏。她谈着这摩天楼的时候,活像在说某种庞然的活物,正盘踞在大家头上面,沉思着,威严地留意下面发生的种种事情。这感觉也并非凭空而来——电梯沿着井道上推下送,就好似心室在泵血,顺走廊走动的居民是动脉血管网里的血细胞,各门各户的灯光则是大脑中枢里的神经元。

莱恩往外看向黑暗的另一头,看着邻近的摩天楼灯火辉煌的楼顶,差点没觉察到来了其他客人落座在他身侧。一位是电视新闻主播保罗·克罗斯兰,一位是影视评论人埃莉诺·鲍维尔。埃莉诺一头红发,酗酒得很厉害,莱恩常遇见她酩酊大醉地搭了电梯上下折腾,想出大楼又摸不着方向。

从25层到27层,邻近的三十来户自发结成了一个派系,克罗斯兰俨然成了这个群体名义上的领袖。他们几人聚到一起,商量着要次日组队远征去10层的超市做一次采购,堪比一帮乡下人要进一座没人监管的城。

埃莉诺·鲍维尔坐在莱恩旁边,正痴痴看着克罗斯兰用他那华丽的播音腔概述他对公寓安保工作的建议。她时不时往前伸出手,就好像要调校克罗斯兰的电视图像,估计是想修一修他那张大肉脸的色值,或是压一压他的音量。

“你的公寓就在候梯厅隔壁?”莱恩问她,“那是要藏在屋里堵好门了。”

“到底有什么好躲的呢?我可都是大开着房门。”看到莱恩一脸疑惑,她问,“不是这样才好玩吗?”

“你觉得我们其实是在暗暗享受这些事情?”

“难道不是?我猜是呢,医生。团结起来去痛揍一部空电梯——做出这种和三岁时候没两样的事儿来,长这么大我可真是第一遭了。你只要这么一想,不就好玩了么……”

等到她歪过身子靠着他,把头倚在他肩上的时候,莱恩出声:“空调系统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阳台上空气可能会好一点。”

她抓着他的胳膊拎起自己的手袋:“行啦,扶我起来。你这没色胆的小色鬼哦,医生……”

两人刚走到法式落地窗旁,从头上面某个阳台传来玻璃爆裂的声音,碎片四溅,像夜空里划过一柄柄飞刀。一个庞大笨重的物体从离他们阳台不到20英尺的地方经过,翻滚着坠下去。埃莉诺吓得直扑进莱恩怀里,还没等两人站稳,就听见楼下的地面传来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像是有一辆车被砸烂了。紧随其后的,是短暂又彻底的了无声息。莱恩意识到:这些天来,这是第一次,整幢楼这么安静。

所有人都挤上了阳台。克罗斯兰和斯蒂尔互相攥着,好像都在防着对方往下跳。莱恩被后方的人直推到紧贴着护栏。他看着15英尺开外自家的空阳台,想到如果刚才掉下去的那个人是自己,有那么荒谬的一瞬间他感到了恐惧。周围,人人都探出身子,手持眼镜,朝黑暗里张望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