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向上!(第2/2页)

怀尔德对此有些震惊。出于毫无来由的假正经,他从没好意思去问那位女场记。两人在她3层的公寓里做爱的时候,他老是心里七上八下,总觉得她正在不自觉地默记他们每一个拥抱、交合的姿势,以防如果怀尔德被临时叫走,她还可以和下一任男友从同一个地方继续往下做。这摩天楼里,无限量专业知识技能的某些侧面委实令人不太放心。

怀尔德看妻子啜饮着酒浆,轻拍着她细瘦的大腿想让她振作起来。“海伦,来,别这么一副等结局的样子。我们把这些通通收拾好,然后带儿子上去泳池玩。”

海伦摇摇头:“周围敌意太多了。以前一直都有的,只是现在挑明罢了。有时候我会想,他们会不自觉挑小孩来下手的。”怀尔德换衣服的时候,她坐到床沿,目不转睛看着窗外,摩天楼一座座在视线里越来越远,消失在天际。“其实,真不是因为其他什么住户,而是这座楼……”

“我知道。等到警方一查完,你就会发现什么都消停了。就一样,会有非常强的负罪感。”

“查什么呢?”

“当然是查命案,我们楼里那个珠宝商。”怀尔德提起摄像机,揭掉镜头罩,问她:“你跟警察说什么了吗?”

“怎么说呢……这两天什么人我都躲着。”她脸上亮起希冀的光彩,转身问,“理查德,有没有想过把公寓卖了?其实我们可以搬走的啊,我是认真的。”

“海伦……”迟疑了一会儿,怀尔德低头凝视着自己弱小的、一脸决然的妻子。他脱掉长裤,就好像暴露出自己厚实的胸部和可观的性器是在重申他对自身拥有绝对的权威。“那和被赶出去有什么两样。何况我们为这公寓付出的也不可能再讨回来。”

他等着,看海伦低了头走回床边。六个月前,因为海伦的坚持,他们已经从底层的公寓搬过一次家。当时他们就很认真地讨论过,要不要干脆离开这摩天楼。但怀尔德还是说服海伦留了下来,具体为了什么,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尤其,他才不会承认自己败给了各位邻居,既没能在购房条款上和那些职场人士拿到同等待遇,也没能用眼神把趾高气扬的成本会计、售房经理打压得抬不起头。

两个儿子睡眼惺忪地晃进房间,海伦继续说道:“也许我们该搬到更高楼层去的。”

怀尔德一边刮胡子,一边细想妻子的话。这个底气不那么足的恳求倒自有它的意义,好像把他长久以来蛰伏在脑子里的抱负又刨了出来。当然,海伦是本着对交际的提升来想问题的,搬家以求“好邻居,好前程”,从这种下层阶级的城郊地段搬到居民比较开化的小区,像是15层到30层那种——那里走廊比较干净,孩子可以不用跑到街上玩;那里的雅量和教养让空气都变得比较有文化。

怀尔德则有自己的一番心思。他一边听着妻子梦呓般几不可闻地跟儿子絮叨,一边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好像职业拳击手在赛前给自己鼓劲一般,轻轻拍打着腹部和肩膀的肌肉。无论从生理还是心理上来说,他都几可算是这楼里当仁不让的最强的男人,海伦却这么心力脆弱,很让他恼火。他意识到自己对她的这种被动真的是无计可施。这种反应是由他的家教决定的。情绪化的母亲替他操持出了恐怕是最漫长的童年,其间对他始终疼爱有加,从而带给他那种无可动摇的自信心,反正怀尔德自己是一直这么认为的。在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让他和声名狼藉的生父断绝了关系。后来,母亲再嫁,对方是个招人喜欢但个性消极的会计师,热衷于下象棋;在母亲和她小公牛一样的儿子面前,这男人从没半个不字。于是,当怀尔德遇见他后来的妻子的时候,他天真地相信自己要把这些转投到海伦身上去,要去照顾她,给她无穷无尽的安稳和好心情。自然,他现在也意识到了:从来就没有谁改变过,即便他再怎么自信满满,也还是需要有人多加呵护,一如从前。婚后没多久,有那么一两次他大意了,想将自己从前爱和母亲玩的那些小孩子游戏拿来跟海伦玩。海伦却做不到,她没能把怀尔德当儿子。怀尔德寻思,对她而言,爱和关心恐怕根本不是她真正想要的。或许,摩天楼生活的分崩离析反而能满足她潜意识里的企盼,这连她都未必自知。

怀尔德揉按着脸颊,听着淋浴间后面的空调管道里发出不规则的嗡鸣。每一条管道都正在从离自己39层高的楼顶攫取着空气。他看着水从水龙头往外冒。这些水同样自楼顶而来,从蓄水池一路下降,灌进了洞穿全楼各处的巨大内井,一如冰流渗透了地下岩洞。

他下定决心要让这部纪录片带有强烈的个人主观色彩,其中有一个原因:他已做好准备,努力去直面这座大厦,去回应它对他的生理挑战,然后征服它。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怀尔德清楚,自己正患上对摩天楼强烈的恐惧症。他时常对上方无数堆混凝土的重量感到害怕,总感觉整幢建筑的所有力线都里里外外地汇聚到了他一个人身上,仿佛是安东尼·罗亚尔蓄意设计了,让它们将他狠狠抓在掌心。入夜,躺在入睡的妻子身旁,他常会从某个不舒服的梦境里惊醒,回到令人窒息的卧室,清晰地感觉到其他九百九十九间公寓全从墙壁和天花板向他压过来,把他肺里的空气全逼出去。他很确定,自己淹死那条阿富汗猎犬并非因为他特别不喜欢那条狗,也不是为了让狗主人难受。他是在报复上边的楼层。黑暗中,他把那条摇晃着栽进泳池的狗给掐住了。他向内心那股残忍又强大的冲动屈服了,将它往水里摁下去。他把狗如遭电击般扑腾的身体牢牢抓在了水面以下,很奇怪,那仿佛是他自己对这幢建筑一直以来的苦苦挣扎。

想着那些高处的种种,怀尔德继续洗他的澡。他把冷水龙头开到最大,任凭冰凉的水柱从胸口和小腹冲刷而过。海伦已是力竭不支,而他却更加坚定:这一路,终于走到山脚;他这个爬山的人,已然用尽了毕生,来准备这次攀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