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向峰顶进发(第2/3页)

公寓和走廊之间尽是垃圾袋和破家具堆成的路障,怀尔德好不容易才进到公寓,之后便惊讶不已。他发现海伦处在一种高度亢奋的状态。她正和一群太太庆贺一次小小的胜利。这些疲惫的妇女和桀骜的小孩——摩天楼的内战已让他们变得跟他们的双亲一样好斗——共同组成了一幅颇具意味的住客群像。

住在7层的两位曾在小学当过老师的年轻姑娘自告奋勇要重新开班。在她俩和房门之间,站着三位父亲——一位电脑分时系统推销员,一位调音师和一位旅行社导游。两位姑娘惴惴不安地看了这三个治安员几眼,怀尔德猜想她们大约是被不那么有礼貌地绑架来的。

当他在用最后的一点罐头食品准备晚餐的时候,海伦坐在厨房的桌子旁,白皙的双手动来动去就如同一对在笼子里乱扑的鸟儿。

“真是不敢相信——我可以有一两个小时不用带儿子了。”

“课在哪里上?”

“就在这儿——明后两个早上。最起码这是我能做的。”

“可你还是完全不会离开孩子们身边啊。好吧,有总比没有强。”

她会把孩子也抛下吗?怀尔德问自己。她一门心思想的也就是这个。在陪儿子玩的时候,他很认真地考虑自己一路往高走的时候要不要把他们也带上。海伦一脸慌张地拼命收拾屋子。某次突袭中,客厅已遭了洗劫。在海伦和儿子栖身邻居家期间,这边的绝大多数家具已遭损毁,厨房也被人踹得满眼残破。海伦从餐厅搬来坏掉的椅子,在怀尔德那张已经断了桌背的办公桌前排成排。椅子东倒西歪靠在一起,倒像是给小朋友们的教室来了个吓人的翻版。

怀尔德没想帮她,在一边看着她用纤弱的胳膊拖动那些家具。有时候,他甚至怀疑她是在刻意地把自己消耗干净,手腕和膝盖上的那些瘀青擦伤也都是她精心设计的一连串自残的一部分,以图赢回自己的丈夫——每一天回家,他都有几分期待看到她断了腿坐在轮椅里,剃光的头上用绷带固定着钻孔器,准备用上走投无路的最后一招:前脑叶白质切除术[1]。

他为什么还一直回到她身边?怀尔德现下的目标之一,便是离开海伦,战胜每天下午想要回公寓的念头,无论那里面还保留着怎样陈旧的与童年相维系的痕迹。离开海伦,他就可以逃离那一整套他自青春期就一直努力要摆脱的孩子气的束缚。就连他的风流成性,也算是这种努力的一部分,以求把自己从过往中解脱出来;对这种企图,海伦视而不见,让它成了泡影。不过至少,他的那些风流债已为他备好了攀爬摩天楼的落脚地,那些名副其实的筹码,足能让他越过他所熟识的一众横陈娇躯,送他直上天顶。

而现在,他发现自己已经很难再愿意同妻子的境况,同她的那些邻居,以及他们那种狭隘失败的生活有所牵连。眼下已经很清楚了:低楼层必败无疑。就连他们对子女教育的坚持,也不过是所有被剥削群体在沦陷投降前的回光返照,标志着他们反抗的终结。现在,连海伦也得到了29层那个女性团体的帮助。在午间休战时段,那位儿童作家和她的宠奴们会在楼里四处走动,将援手施与这些被抛弃的或是孤立无援的太太,这一透着邪气的慈善组织的诸位教友。

怀尔德走进儿子们的房间。看到怀尔德,他俩很开心,手拿他们的塑料手枪把空碗敲得梆梆响,各自一身小小的空降兵迷彩服,戴着锡头盔——可是鉴于在摩天楼里发生的这些事,怀尔德心想:这装备不对。正确的战斗装备,该是股票经纪人的细条纹西装、公文包和小礼帽。

孩子们饿了。他喊了喊海伦,之后自己也回到了厨房。海伦瘫坐在电炉前,炉门开着。怀尔德突发奇想,她这是想把自己小小的身体也藏进烤箱里去么——也许把自己做成食物,是她能为这个家庭做出的最后的献祭。

“海伦……”他弯下腰,惊异地发现她的身体那么细瘦,仿佛苍白的皮肤下面就是一把树枝搭着,“老天爷,你就像……”

“没什么的……过一会儿我会去吃点东西。”她从他身边挣脱开,想都没想开始抠烤箱板上烧焦的脂肪。怀尔德低头看到她在自己脚边缩成一团,意识到她已经饿到一时晕过去了。

怀尔德让她靠着电炉缓一缓,扫了一眼食品柜里的空架子。“在这儿待着——我上超市给你弄些东西吃。”他在生她的气,厉声问,“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在让自己挨饿?”

“理查德,我已经说过一百遍了。”

她坐在地板上,抬头看着他在她手袋里翻钱。最近他觉得这东西越来越没用。他甚至懒得把他新领的工资从支票打进账户。怀尔德抓起自己的摄像机,确定镜头盖还在该在的地方。他回头看了海伦一眼,发现她小脸上的那双眼睛凌厉得出奇,几乎像是觉得自己的丈夫很好笑,因为他是这么依赖这精致玩物的虚构之能。

怀尔德锁上身后的公寓门,动身去找食物和水。在下午短暂的平静期里,有一条去10层超市的通道还能允许大厦低处的居民通行。大部分楼梯通道已经被永久性的路障彻底封上了——客厅家具、餐桌、洗衣机一件件从台阶直堆到了天花板。20部电梯里,至少12部已坏。剩下的几部间歇动起来,随时听候某些优等氏族的调遣。

候梯厅里,怀尔德小心地沿着空着的电梯井朝上看。有人用金属护栏和水管在井道里纵横搭架起来,好似一面面停车指示牌一般横插在竖井当中,禁止电梯轿厢上下运行的同时,也近乎搭成了一个专属的楼梯井。

墙上满是标语和脏话,还有清单列出了要被打砸抢的公寓,就像一份疯狂的通讯录。在楼梯门边,有一张行文冷静的军事风告示,指向一个可在午后供使用的安全楼梯,并标明了其强制禁用时间:下午三点。

怀尔德举起摄像机,从取景框里盯住那条告示。这一镜,会给摩天楼纪录片一个醒目的开场片头。他依然清楚,直观记录下楼里发生的事情是有必要的,但他的决心已然开始动摇。大厦的溃落令他想起一部慢镜头新闻短片,讲的是安第斯山脉里的一座小镇被卷下山坡而致灭顶;花园崩毁而居民还在其间晾晒衣物,厨房四壁化作齑粉而居民还在里面做饭。

摩天楼里已有二十个楼层一入夜就一片漆黑,有超过百间公寓被业主遗弃。曾经一度为住户们带来一定安全感的氏族制度,现在也已大幅崩解,各个族群不觉间陷入了漠然或是草木皆兵。各处各人都在退回到各自的公寓,甚至退进单个房间,然后把自己关在里面。怀尔德在第5层停了下来。周围一个人都没有,这令他讶异。他在候梯厅的门边等待着,留意任何可疑的响动。暗处,现出了一个高高的身影——一位中年社会学家手拿一只垃圾桶,像个鬼魂一样顺着撒满垃圾的走廊飘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