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皆大欢喜(第3/3页)

莱恩把房门封好,趴到地板上细看下方的那个房间。一张玻璃圆桌奇迹般完好,映出他溅了血的衬衫和长满胡须的脸,好似正在从一口深井的井底向上凝望一般。桌子旁边是两把翻倒的扶手椅。阳台门是关着的,窗帘挂起在窗户两边。俯视着这样一番平和景象,莱恩觉得自己是不是意外得以瞥见了某个平行世界,在那奇幻的地方,摩天楼的法则暂时失效,那些巨大的楼房里只添置家具和装潢,从不住人。

莱恩一时兴起,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细瘦的双腿伸过出入口,坐到边沿上,然后纵身跃进了下面的房间。他站在玻璃桌上审视着全屋。得来不易的经验告诉他:屋里还有人。什么地方有一只小铃铛在响。卧室里传来轻微的刮挠声,就好像有只小动物想从纸袋子里逃出来。

莱恩推开了卧室的门。一位三十五六岁的红发女人穿戴整齐躺在床上,正在和一只波斯猫嬉戏。小家伙戴着挂了铃铛的天鹅绒项圈,猫绳正系在女子血色斑斑的手腕上。猫咪用力地舔着自己毛上的血迹,然后捉住女子的手腕,啮咬着细薄的皮肉,想把创面再揭开来。

这个女子,莱恩依稀认出是埃莉诺·鲍维尔。埃莉诺完全没打算制止那只猫以她的血肉为食。她表情认真,发青发绀的一张脸歪向猫那一边,好像宽容的父母在看孩子玩耍。

她的左手横放在丝质床单上,指尖处有一支铅笔和一本采访用的听记簿。在床脚,面对着她有四台电视机分处不同的频道,不过,其中三个屏幕上什么都没有了。装了电池的第四台电视,正在无声地播放一场赛马,画面模糊不清。

埃莉诺无心写评论,只管把手腕伸到猫咪嘴边逗弄它。小东西饿极了,兴奋地撕咬着她指关节周围的皮肉。莱恩上前想把猫抱开,埃莉诺却猛一扯猫绳,催它回到自己的伤口上。

“我这是在保住它的命。”她嗔怪着莱恩。猫咪的专注令她脸上浮起安详的笑意。她抬起自己的左手,“医生,你可以吸我的另一只手腕……可怜的人啊,瞧瞧你真是不能再瘦了。”

莱恩听着猫的牙齿发出的声音。寂静的屋内,自己兴奋的呼吸声被放大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自己很快会变成摩天楼里的最后一个活人么?他想象着在这巨大无比的建筑里,他自由自在地在各个楼层和混凝土走廊中漫步,在静谧的电梯井里攀爬,独自挨个把上千户阳台都坐遍。这样一个梦想,他从搬进摩天楼的那一天就渴望实现,现在却突然令他不安起来;就好像,最终孤身一人之时,他会听到隔壁房间有脚步声,然后和他打上照面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莱恩把电视音量开大。扬声器里传出赛马解说员的声音,一大串名字连珠炮似地蹦出来,听着就好像一份凌乱至极的清单,上面满是彼此毫无关联的对象,均作为紧急输入的个体征募至此,好让整座摩天楼再次满员。

“怎么——?那个节目呢?”埃莉诺抬起头,一脸错乱地盯着电视机,左手四处摸索着听记簿和铅笔,“他在讲什么?”

莱恩把手臂伸到她身下想抱她起来,但她单薄的身子却沉得出奇。他可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虚弱了。“你能走路吗?稍迟一些我回来给你拿电视。”

她含糊地一耸肩,靠着莱恩摇晃着,就好像酒吧里的一个醉鬼在接受老相识的暧昧提议。两人并肩坐在床沿上,她一只胳膊倚着他的肩,目光精明地审视着他,凶巴巴地拍了拍他的胳膊:“好吧。不过呢,头一件事,去找些电池。”

“没问题。”她的任性表现让他感到欢欣乐观。她坐在床上,看他从衣橱里拖出了一个行李箱,开始往里面装她的衣服。

于是,莱恩把埃莉诺·鲍维尔,还有她的便携电视机,都带回了他的公寓。他将她安顿在了客厅的一张床垫上,此后成日在各间无主公寓里觅食,找水,搜电池。生活里再度出现了电视机,这让莱恩深信摩天楼的一切都在重归常态。等到斯蒂尔要向上去往更丰美的牧场之时,莱恩谢绝了同行的邀请。莱恩已经下定决心,要将自己,还有自己那两个女人,同其他人一概隔绝开来。他需要和艾丽斯、埃莉诺单独过日子,要随自己的心意,或积极主动,或被动顺从。在这初始阶段,对于自己要在这两个女人面前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他也还不大说得上来。不过,不管作何选择,他都必须在自家的四壁之间扮演。

莱恩很清楚,自己远比从前任何时候都快乐,即便生命饱受威胁,随时可能死于饥饿或袭击。他满意自己的自给自足,满意自己应对生存考验的能力——觅食,随机应变,守住自己那两个女人,防住和自己怀着同样心思而觊觎她们的掠夺者。最重要的是:他放任了自己同埃莉诺和姐姐厮混的冲动,这任性,全拜摩天楼无穷的可能所打造,于自己的这一明智之举,他很欢喜。


[1] 乔治·赫伯怀特(George Hepplewhite),十八世纪英国家具设计师,融合多种风格创立的一种新古典风格,椅腿椅背多为造型纤巧的木制几何形状。

[2] 一种抽象派绘画风格,又称滴色派,用颜料泼在画布上作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