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血园(第2/2页)

怀尔德被眼前的一切镇住了,他在微微反光的桌子周围慢慢走着。头脑混乱,他莫名觉得自己以前来过这里,早在他还没搬进这空楼的很多很多年以前。这挑高的天花板和硬朗的家具,让他想起自己还是个小小孩童时曾经做客过的一间房子。他徘徊在这几个重新布置过的房间里,几乎是在期待着,期待能发现他儿时的玩具、小小的儿童床和婴儿围栏正都摆放整齐,迎接他的到来。

在卧室之间有一道私人楼梯,直通上方的另一间内室,以及一个可以瞭望楼顶的小套间。这谜一般的秘密楼梯和它带来的挑战令怀尔德跃跃欲试,想要顺着台阶往上爬。他舔干净手指上最后一点油脂,欢快地冲自己吼了一嗓子。

怀尔德向着开阔敞亮的空间拾级而上,行至半道,被拦住了去路。一个瘦削的身影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是一个高大的白发男人。他比怀尔德年长许多,风将他的一头白发吹得凌乱。这男子站定在楼梯口,静静看着自己下方的这名入侵者。他的面庞在刺目的背光中模糊不清,但骨形分明的前额上的那些疤痕,却和他白色夹克上新鲜的血手印一样,分外显眼。

怀尔德依稀认得这个守在观景天台上的狂野老者是谁,他在楼梯上停下了脚步。他不确定罗亚尔是要来和他玩这个游戏,还是要来呵斥他。从罗亚尔紧张的姿势和潦倒的外表来看,怀尔德猜测他一直藏身在什么地方,但却不是为了玩这个游戏。

尽管如此,怀尔德依然希望能征他入伙,他玩也似地冲罗亚尔挥了挥手枪。出乎他意料,建筑师竟向后退了一步,看起来就像是在假装害怕。就在怀尔德抬步向上走的时候,他举起了手中的铬手杖,朝着楼梯方向用力掷了下来。

金属棍子撞在扶手上,抽到怀尔德的左臂,一击之下,他吃痛地抛下了摄像机。手臂麻了。如同受到责打的孩子一般,他感到了片刻的无助。就在这位建筑师沿台阶朝他走下来的时候,怀尔德举起了银手枪,洞穿了他的胸膛。

短促的一声爆炸在冰冷的空气里消散开去。怀尔德爬上了那最后几级台阶。建筑师姿态拙笨地倒在了楼梯上,看起来就像是在装死;全无血色的疤脸转向一边,不去看怀尔德。他还活着,正从敞开的窗户望着飞在最后的那几只被枪声惊到半空的鸥鸟。

怀尔德从他身上跨了过去。这个游戏,和这预见不到的转折,让怀尔德糊涂了。摄像机躺在楼梯的底部,不过他决定就把它留在那儿。他揉着自己的胳膊,将震伤了手的手枪丢开,从法式落地窗走了出去。

二十码之外,有小朋友正在雕塑园里玩耍。曾经,为了防他们而紧锁了那么长时间的园门,现如今就这么大敞着,怀尔德一眼就能看到里面那些几何造型的玩具雕塑。在白墙的映衬下,它们的色彩显得尤其夺目。一切都已被涂染一新,阳光里,楼顶充满着朝气。

怀尔德向那些孩子挥舞着胳膊,可惜他们都没看到他。孩子们的存在给他注入了活力,这一路攀登到顶,终于在此看到了他们,他感受到了胜利的喜悦。那个躺在他身后的台阶上,外套染血脸上带疤的古怪男人,没有懂过他的这场游戏。

其中有个小朋友,一个两岁的小男娃娃,正光着身子在雕塑之间跑进跑出。怀尔德急急松开自己褴褛的裤子,任凭它褪到脚踝,然后赤身裸体向他的朋友们奔过去。他的步态微微蹒跚,就好像他已经忘了怎么使用自己的这两条腿。

在雕塑园的正中,空的嬉戏池旁边,有位女子正在用家具碎块点篝火。她的双手强健有力,正调整着一支沉重的烧烤扦,那是一根从大型健身机上拆下来的金属管材。孩子们聚在一旁玩,她则蹲在篝火边上,把椅子腿码进火堆里去。

怀尔德向前迈着步子,怀着羞涩,满心期待那女子会注意到画在他胸口上的那些图案。他在等小朋友过来喊他一起去玩,同时看见在左侧十英尺开外还站着第二个女子,身穿长及脚踝的连衣裙和长长的条纹围裙,长发从她严苛的脸庞两边向后拢着,在后颈绾成一个髻。

怀尔德在雕塑之间停下脚步。没有任何人关注到他,他尴尬了。园门旁又出现两个打扮得同样持重的女人,其他女人则纷纷从雕塑之间走出来,松散地站成一个圈,把怀尔德围在了当中。她们的外表仿佛属于另一个世纪,另一番场景,如果不去看她们的墨镜的话。在天台上这些血痕斑驳的混凝土的反衬下,深色的镜片有些扎眼。

怀尔德等待着,等她们跟他说话。赤裸着展现出自己的身体,展现出画在身体上的那些图案,这让他觉得非常快乐。终于,那个跪坐在篝火旁的女子回过了头,向他看过来。虽然这女子换了一副装扮,他仍认出她是自己的妻子,海伦。他刚想向她跑过去,但她那种云淡风轻的目光,以及对他沉甸甸的性器无动于衷的打量,让他生生停了下来。

到此刻,他意识到这里的每一个女人他都认识。他依稀认出了夏洛特·梅尔维尔,她带着瘀青的脖子上围了一条围巾,看他的眼神里没有敌意。年轻的罗亚尔太太站在简·谢里丹身边,她现在是个保姆了,看护着年纪最小的那几个孩子。他还认出穿皮草大衣的那位是珠宝商的遗孀,和他身上一样,她脸上也用胭脂化了妆。他回过头,无非确认了自己的退路已被封好了,只见儿童作家那庄严高贵的身影出现在顶层套间的那扇敞开的窗户后面,一如端坐在帐阁里的女王。在最后一念希冀消失之前,他想,也许她会念一个故事给他听。

在他前方,雕塑园里,小朋友们正在玩白骨。

众人围成的圈子收紧了。篝火里蹿起了第一簇火苗,复古椅子上的清漆迅即发出噼啪爆响。女人们仿佛都得到了提醒,想起繁重的劳作是会带来饕餮之欲的,她们齐齐透过墨镜专注地看着怀尔德,同时,每个人都从自己围裙的深兜里掏出了什么东西。

在她们满是血污的手中,握着一把把窄刃的小刀。此时此刻,怀尔德有几分腼腆,却又很快乐;他跌跌撞撞走过楼顶,迎向自己的一个个新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