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秦见月来消息时, 程榆礼正伏案写字,钢笔的墨汁在最后一个字符上用尽,他抬头看到窗外的鹅毛大雪。

另一只手指间正夹着一根烟, 轻掸一下烟灰。公寓在高楼, 平静地看着漫漫升起的万家灯火,台灯的光圈在窗玻璃上绘出自己的模样。快除夕了, 外头张灯结彩,年味很重。

这欢愉不是他的, 一个人的房子称不上是家。

程榆礼把烟抽完了, 慢条斯理地合上笔帽。用纸巾擦一擦渗在指腹的墨。

正准备去洗手时,手机亮了。

他立在桌前, 斟酌着回复。

回完那一句“我带着狗去接你”, 秦见月发来一句:好吧。

“好吧”这两个字听起来总有几分勉强。程榆礼现在多疑到会抠着字眼揣摩对方想法了。他紧抿着唇,看着她的答复, 想她话里是不是有勉为其难的无奈。

程榆礼在白天看到严苏遇发的朋友圈,他没有随见月一起回燕城。不知道他们发展如何, 姑且认为威胁解除。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

这时,沈净繁来电。程榆礼一边接听一边去洗手。他问:“奶奶,怎么样了。”

老太太说:“求了, 帮你求了, 比你爷爷的事儿还着急。”

程榆礼失笑, “劳您费心了。”

沈净繁打趣道:“人家师父也是纳闷, 说你这孙子长这么俊还要求姻缘。”

他问:“您怎么说?”

“我说他是弱水三千, 只取一瓢。那些烂桃花, 您都给他挡挡。”

程榆礼满意道:“谢谢奶奶。”又说, “帮我向爷爷问好, 改天去探望他。”

沈净繁声音拔高一些:“你快别去探望你爷爷了, 他现在巴不得离你远远的。”

在病床上那阵子,程干被程榆礼叨叨得心烦意乱,病愈后就出去游山玩水,总算落了个清净。前一些天才回到家里。程榆礼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沈净繁说:“能做的我都帮你做了,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

程榆礼轻轻“嗯”了声:“尽人事,听天命。”

挂掉电话,他去宠幸一下今天的“功臣”。咕噜趴在地上玩小玩具。程榆礼过去和他沟通:“要见到妈妈了,开不开心?”

咕噜没有搭理他,继续玩它的小玩具。

程榆礼把它抱起来,小声道:“爸妈要是和好了,给你找个女朋友。怎么样?”

咕噜蹭一下从他怀里窜起来,摇头摆尾兴高采烈。程榆礼好笑道:“这时候就听得懂人话了?”

接着,狗狗被强迫看起了秦见月的照片。

程榆礼想带他熟悉一下母亲的感觉,一张一张照片翻给它看,并讲一讲往事。到后来咕噜在他跟前睡着,程榆礼便沉默地自行翻阅。其实相册里这些照片,早就被他来回翻烂了。

在寂静的夜里,他独坐着,许久想起什么。起身去书桌上叠好写满字迹的信纸,塞入薄薄信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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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天,程榆礼到了兰楼街,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不少。秦见月的家门半敞着,家里灯光尽数亮着。程榆礼牵着狗狗下车,在门口站一会儿,看到秦漪的电瓶车开过来,他稍稍后退让路,低低喊一声:“妈。”

秦漪被这声妈吓得不轻,龙头一歪,差点在冰面上滑倒。

程榆礼忙上前搀扶一下:“小心。”

“小程欸?”秦漪把头盔摘下来,“好久不见你了。来这儿有事?”

他想了想:“我来看一看月月。她说想遛狗。”

秦漪才看到程榆礼旁边的狗狗。兴奋地过去亲热一下:“哎哟喂,咕噜咕噜都长这么大了。”狗狗也很激动地在秦漪身上蹭。

程榆礼站一旁看,温和地笑着。

秦漪冲门里喊了一声:“月月!——秦见月?!”

无人应声。

她对程榆礼说:“可能在洗澡,你进来坐一下吧。外面太冷了。”

“嗯。”

秦漪牵着狗狗往里面走,程榆礼跟在后面。

院子里又多了一些花草,他很久没有来过了,院墙翻新过,二楼阳台的窗户换过,空调外机也是新的,夏天不用再在暑热里煎熬。视线掠过这一些,迈步进大堂,秦漪让程榆礼坐下,她去找见月。

浴室里传来一应一答的声音——

“谁啊?”

“程榆礼。”

“那也得等我洗好再出去呀,急什么。”

过会儿秦漪又折返回来,“她还在洗,磨磨唧唧,你等会儿。”

程榆礼点头道:“不着急。”

秦漪要给他端茶倒水,程榆礼说不用了,他坐会儿就走。又问秦漪:“最近身体怎么样?”

秦漪说:“挺好,挺好。”她转念想到程家那回事,同样关心问了句:“你爷爷还好吧?”

程榆礼说:“幸好发现得早,现在恢复得很好。”

秦漪说:“好就好,好就好。”

安静了一会儿,咕噜叼着一只鞋在门口乱甩,程榆礼正要斥它,秦漪叫住:“没事没事,你叫它玩去。这拖鞋穿不了了。”

程榆礼一时没吭声,耳畔有个收音机在放着见月唱过的曲子。是《青冢前的对话》,王昭君的念白。故人不见,旧曲重温。徒添伤感。

过了许久,程榆礼对秦漪缓缓开口说:“妈,我的家庭很复杂,你已经见识过。当初给你和月月带来的不快,我没有及时做好疏通调解,是我不好。事后很自责,没有找到合适的契机来道歉。”

秦漪愣住:“道歉?道什么歉?”她摆手说,“不必不必,嗐,这都多久了。”

程榆礼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因为我不喜欢纷争,所以遇到许多事情的碰撞,我会第一时间选择逃避,能不直面就不直面,这导致很多矛盾悬在那里无法解决,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复杂,直到有人为我的逃避而受伤,我才不得不去面对。

“真正爱一个人是不该让她受苦的。现在回想,我一定是一个很糟糕的丈夫,让她的失望大过这一些年对我的情意。”

秦漪道:“怎么会,她回来从没有说过你半句不是。”

这话也不知是宽慰他,还是在给他的情绪雪上加霜,程榆礼不由哽了一下,闭了闭眼。他的声音哑下来几分:

“她的离开给了我一个成长和反省的空间。如果还有机会,我会先建立好一个遮风避雨的家,再请她进门。月月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我无法接受我们就此离散。”

“妈,既然我们都不希望她再孤注一掷,拿婚姻当赌博,这是我给你的承诺。我也不会再让她两手空空。”

秦漪听得心生感慨,有半分钟的恍神,正要开口说句什么。里面浴室传来呼唤声:“妈,给我拿件毛衣,冷死了!”

秦漪应了声,跟程榆礼说:“我去给她送衣服,你再坐会儿。”

程榆礼没有吭声。秦漪起身离开后,他俯身把咕噜的项圈挂上,揉了揉他的脑袋,便往外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