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朝臣们被小皇帝近乎无赖的说法哽得反驳无能。

皇陵被雨水冲垮了面墙是事实,宁倦敢搬出老祖宗说事,他们敢质疑老祖宗吗?

一时众人面面相觑,无论是卫党还是皇党,都集体陷入了沉默。

殿内的气氛诡异了会儿。

反而是卫鹤荣觉得很有意思似的,玩味地笑了一声,冲教得好的陆清则举杯:“陆太傅这些年尽心尽力教导陛下,当敬一杯,请。”

陆清则身体不好,荤腥和酒都不该沾,宁倦脸色一沉,当即就想开口。

陆清则丢去个凌厉视线,让他闭嘴,才转首与卫鹤荣对视上。

目光相触的瞬间,陆清则忽然生出种怪异的感觉。

就好像,卫鹤荣知道他和宁倦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无害。

却觉得很有意思,仿佛猫逗弄老鼠一般,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们在自己的股掌之间挣扎。

——卫鹤荣,你真是料错了。

这可是原文里打得主角抱头鼠窜的小暴君宁倦。

陆清则无声勾了勾唇,平静地举杯回敬:“卫首辅言重,您为辅助陛下殚精竭虑,特地将折子带回府处理,陆某十分感动,该是我敬您一杯。”

一杯冷酒下肚,陆清则才发现这具身体的确不该饮酒。

火辣辣的酒意从胃里一下蹿烧到喉间,蒸腾得脸和脖子都在发烫,落入云端般的头重脚轻。

没料到这具身体的酒量如此之差,陆清则只能强作镇定地坐回去,呼吸有点沉重。

他戴着面具,也没人看得出他脸色有异。

好在只是胃里烧得慌,意识还没迷糊,陆清则担心自己真醉过去,老老实实坐在原地没动,喝了几杯茶,试图醒酒。

结果酒没醒成,反而因为喝多了茶,有点想去厕所。

陆清则使劲眨了下眼,尝试着控制了下肢体,估摸着应该能正常活动,才慢慢起了身,不带分毫异常地向身后的小太监问了路,稳步退出大殿。

宁倦的视线一直若有若无笼罩在陆清则身上,见他离开了,硬生生按捺住跟过去的冲动,心不在焉地点了点桌面。

他很厌倦应付这些阳奉阴违的虚伪朝臣。

世界上只有陆清则,会用真挚明亮的温和眼神望着他。

给陆清则引路的小太监,是宁倦特地安排的人,跟随左右,陆清则出来,小太监还在外头等着。

大殿里气氛沉闷,一会儿少不得和别人虚与委蛇,陆清则脑子还有点沉重,想清醒一下,不急着回去,摆摆手道:“我在外头透透气,你先回去吧。”

小太监小心道:“陛下吩咐奴婢,要贴身跟着大人。”

大概是怕陆清则出什么事。

陆清则的第一个念头是“在宫里还能出什么事”,转念一想,在宫里说不定还真会出事,便也没赶人,缓步溜达起来。

就是不太奏效。

走了会儿,昏昏沉沉的感觉非但没消下去,积淀的酒劲反而缓缓攀了上来。

陆清则的脑子愈发糊涂,一时有点分不清今夕何夕,走路却依旧稳稳当当的,气度一派雍容沉静,完全看不出一丝醉态。

他恍恍惚惚的,站在花园当中,负着手凝睇着面前盛开的红蔷薇,发呆。

陆太傅是在沉思分析如今朝中的局势吗?

小太监屏息静气,敬仰地望着陆清则,不敢打扰他。

正在此时,有脚步声靠了过来。

小太监颇有点手脚功夫,闻声立刻转头,心尖一颤,高声提醒:“奴婢见过卫首辅。”

陆清则的思维慢了一拍,才捕捉到关键字眼,危机感袭上来,脑子霎时清醒了点,背着手慢慢转过身,果然见到了卫鹤荣,故作冷静地点了下头:“卫首辅也出来透气?”

别人看不出陆清则的真实情况,卫鹤荣的眼神却很毒辣,半眯起眼:“陆大人身体不好,既然醉了,就不该硬撑。”

话中似有深意。

陆清则眉梢微挑,淡淡道:“多谢卫首辅关心,陆某再不济,多撑几年也是没问题的。”

卫鹤荣在大殿里也被劝了不少酒,大概是有些醉意,看起来也不像平时那般傲慢阴狠,不像是来找麻烦的,反而一笑:“何必这般有敌意。”

他拨弄了一下开得极盛的红蔷薇,悠悠道:“看到陆大人这样子,真是让人怀念从前啊。”

卫鹤荣为官之前的过往被抹得几乎没有痕迹,但根据锦衣卫的调查,当年卫鹤荣考中功名后,应当也是个直臣。

这种一开始勤勤恳恳,此后处处碰壁,变得大奸大恶之辈太多,并不稀奇。

陆清则偏了偏头:“哦?卫大人从前与我很像?”

卫鹤荣避而不答:“天下举子,考取功名之时,谁不是满怀热血?”

陆清则被风吹得半边身子凉透,忍不住喉间痒意,闷闷咳了几声,感觉眼前更晕了:“后来呢?”

卫鹤荣的手搭在缠绕的花枝上,忽然微一用力,拧下了艳丽的花苞。

开得盛极的红蔷薇无声委地,看得小太监眼皮狠狠一跳。

他轻描淡写道:“不值当。”

话毕,不再多言,旋身便走。

陆清则揉了揉突突直跳的额角,想起了之前宁倦同他说的,十几年前,武国公在漠北那场惨烈的战役。

是卫鹤荣连同其他官员,为漠北输送去的一线生机。

卫鹤荣一走,紧绷的精神松懈下来,醉意又一股脑地冲上,将思维打散。

陆清则几乎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只得头昏脑涨地衰弱道:“劳烦,带我找个亭子歇会儿吧。”

再不找个地方歇会儿,他怕自己真要醉昏过去了。

小太监终于看出他不太舒服,连忙应是,带着陆清则走上另一条鹅卵石路。

不想才走了几步,又被人惊喜地叫住:“陆太傅!”

……又来了!

陆清则心里直呼救命,发蒙地望过去,是个不怎么眼熟的中年男人。

对方拱手笑道:“陆大人,方才在殿内没机会打招呼,真是许久未见了。”

陆清则脑子里一团浆糊,但他醉后不仅不发酒疯,还很安静沉稳,甚至能和人应得有来有往,冷静地“嗯”了声。

对方又絮絮说了堆话,陆清则艰难地辨听着,似乎是在发表对他的敬仰,于是他谦虚微笑点头。

什么状元?不过他的确是省状元。

对方又夸起了自己的女儿:“方才在宴会上,陆大人可有瞧见小女?小女年方十六,哈哈,不是在下自夸,小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相貌也不差……”

陆清则醉眼迷离的,对这位大人都没印象,更别说对他女儿有印象了,不过还是很给面子地顺着点头:“令媛的确姿容过人。”

得到陆清则的赞许,对方更激动了:“陆大人今年也二十有四了吧,府中仍那般冷清……小女待字闺中,仰慕陆大人已久,若是在下能与陆大人结秦晋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