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死而后生

月球上没有黑暗——或者说,没有真正的黑暗。上百万盏灯光覆盖着高高低低的城市表面,有些是公共电车轨道,有些是空中街道,也有通讯站、餐馆、警局等各种场所。在都市的金属表皮上,它们就如同血管、神经、汗腺或者毛囊。

我们离开金种的区域。城塞高处的景象整洁又漂亮,金种搭乘穿梭机,或是穿着反重力靴飞向几千米高的塔顶上的剧院。我们继续往下,穿过银种富豪与赤铜种的地盘,与许多梯道和空中列车擦身而过。都市中段属于黄、绿、蓝、紫四个色族,下段则是灰种与橙种的住宅区。

越往下深入,靠近金属摩天楼丛林埋进地下的根部,就会看见成千上万的低等色族,正搭乘公共交通工具从工厂回到无窗的公寓。有些人的住处不过三米长一米宽,只容得下一张单人床。干道相当拥挤,车辆跟着信号灯移动。越往下灯号越少,楼房越脏,奇形怪状的动物也越多,只有墙壁上的涂鸦愈发鲜艳活泼。我恰巧瞥见几个灰种警察逮捕一名棕种,他在一栋综合性公寓大楼外墙以数码颜料画出十层楼高的人像:一个被吊死的女孩——我的妻子。她头发仿佛燃烧的火焰。经过她时,我胸口发闷,围绕着她筑起的记忆之墙开始崩毁。这几年来,我看过无数次她被缢死的画面,如今那段影像传播得很广,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但对我而言,每次看到都像肉体承受一次重击,神经末端颤抖、心跳加速、咽喉缩紧。命运多么残酷!我妻子的死竟成为许多人活下去的希望。

到了城市地下,即便是我们也不必再担心有敌人窥伺。这儿的问题是帮派火拼、抢劫与毒品。想不到我的新朋友居然会利用底城区,就算在城塞里开启屏蔽力场也做不到这种隐密度,这让我颇为顾虑。这意味着我熟悉的规则不再适用。但这回维克翠说得对,洛克反而错了。耐性帮不了我,我只能放手一搏。

猎犬部队将穿梭机停入一间废弃库房,斐伦廷带小队护送我,走进外面那片脏乱中。巷子里布满垃圾与污水,空气潮湿,飘着腐臭与焦味。人行道龟裂斑驳,小贩叫卖声不绝于耳;男女老幼,或健全或残疾,红棕灰橙全聚居于此。这是让底层居住的底城。

若是伊欧看见,一定会说这是支撑起天堂的地狱。她说得没错。抬头一望,狭小的出租住宅绵延超过半公里,人挤人的丛林上空,盖着一层污浊的雾气。晾衣绳与电线在半空中交织,犹如挂在树上的藤蔓。住在这儿会令人失去希望。需要改变的不是底城,而是这个世界。

我们要去的是露底酒店。一家非常阔气的酒馆,闪烁的红色招牌上绘着简洁的涂鸦。一共有十五层,每层都可以往下眺望中央餐厅的席位与包厢,可以容纳两百多人就餐。铁皮包厢飘出尿臊味,看来是年久失修,已经变形。不过,这些人仍在这里大口干杯。只有十五楼装了霓虹灯,蓝色和粉色的灯光闪烁着,这层都是提供舞者服务的私人套房。我跟着斐伦廷前进,经过门口的两名保安。他们两人的手臂都经过改造。其中一个是黑曜种,但皮肤白得像漂白过的大理石,手臂比我还要粗;另一个是皮肤黝黑的灰种,手臂被改造成热熔枪。

其余小队成员跟在后头,三三两两入内,有些特地做了装扮,易容成其他色族,其中一个还戴上面具,不仔细看还真会以为他是个粉种,除非拿磁铁靠近,才会发现那是数字影像。这些人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我看起来大概是有些生疏,尽管他们帮我扮成了黑曜种。

我手背上的生物纹章靠义肢技术遮掩。白发黑眼,肤色也用化妆品抹白。维克翠和我的体型想假扮成其他色族不大可能,所幸黑曜种虽然人数不多,但在这种场合出没并不引人注目。我继续随斐伦廷前进,抵达大厅后侧的一个凹龛。那里坐了个年轻人,身旁有一整队佣兵,加上一名黑曜种。那名黑曜种起身,到隔壁桌坐下。我沉默地看着他,其余人也一直注视着,一瞬间忘了喝酒。此时的气氛仿佛一只鳄鱼从水鸟群间游过。那名黑曜种比我还高半尺,整张脸都文着骷髅刺青。他是一名污印。

还真低调。

“与其在天堂为仆,不如在地狱为王?[3]”我问那个坐着的年轻人。

“是收割者啊!连弥尔顿也知道路西法是个混账。”他神秘一笑,径自朝对面的椅子挥手,“别呆呆站着,很有压迫感啊。”

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身份。我转头望向维克翠:“我还以为这位是新朋友。”

“你们两个以前并不是‘朋友’,所以他的确是‘新朋友’。两位好好聊。”

“你不留下?”

“我已经带你到门口了,就看你要不要进去。”她戏谑地掐了我屁股一下,大摇大摆离开。胡狼一直盯着她的背影,还歪着头想看清楚一点儿。

“我怎么不知道你对女人有兴趣?”

“就算被杀死,我还是很欣赏她。但我并不是要跟你说这个。一个人在太空好几个月,除了船还是船,真不知道你们在上头是怎么打发时间?”

我在他对面坐下,他推来一瓶绿色的酒。

我摇摇头:“我喝酒唯一的原因就是要忘记像你这种人。”

“哈,非常有阿寇斯的风格,骂人不带脏字。没记错的话,这是洛恩先生最出名的一句话。当然了,他有名的句子很多。”胡狼靠着椅背,神情平淡,令人难以猜测。他的眼神仿佛光滑的古董硬币,头发是沙漠的色泽。他一手转着银色的触控笔,动作灵巧,发出犹如昆虫快步窜过荒地的嚓嚓声。“事隔多年,奥古斯都家族的胡狼与火星收割者重逢,结果两个一样惨。”

“你是自作自受。”我回答。他将笔插在耳朵后面,从桌上的盘中拿了一个鸡腿,用牙齿撕下皮。

“你觉得不舒服?”

“怎么会呢?我们都很清楚你有多爱黑漆漆的地方。”

他忽然笑了。笑声既高又尖,仿佛被踢了一脚的狗。“你可真有本事,戴罗·欧·安德洛墨德斯。明明家人全死光了,没钱没势,原本看不出有什么长处,父母都懒得推荐你进联合会,更别提你还毫无人脉。严格来说,你进学院前完全是默默无闻,没有未来。却逮到个机会就立刻崛起了。”

“你还是一样多话。”我低声回应。

“你也一样老爱树敌。”

“人总有嗜好。”我望向他少了右掌的断肢,“很喜欢引人注目吗?你大概是现存的金种里唯一断了手也不装义肢的人。”

“我真不明白,你都走到这步田地,怎么还想用言语激我?话说,你的银行账户已经被清空了。”我在位置上扭动了一下。“你还不知道啊?普林尼若要动手,就不会留一点儿情分。你名下所有资产都被处理掉了,几乎一无所有,却还一个人在月球最底层,坐在我和我的部下之间,对我说些不中听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