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疯 狗

我们逃离塔顶。野马只能先待在那儿,幸好她有计划。不知为何,我老是忘记这点。她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们不会伤我女儿。”奥古斯都忽然对我说。我觉得我好像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情绪——不对,是第二次。他为黎托发出哀号时,看起来就像自己的孩子死去。仔细观察会发现,奥古斯都现在面容憔悴,像瞬间老了二十岁。他失去长子,失去续弦的妻子、孩子的母亲,如今连刻意收养要取代长子的义子,也先走一步,甚至还得担心会令他想起爱妻的女儿。

要是野马出了什么差错,的确得算在我头上。

可是,情况终于有点儿进展,而且非常难得地呈现最理想的状况。我双手还滴着血,血水在指间张开一层马蹄状的膜,没染红的指节弯曲发白。这样的一双手我看了都觉得厌恶,偏偏自己又像是为此而生似的。

我们逃出冬林,人人满身猩红。十多人受伤,只能靠伙伴搀扶,能全身而退的不到二十人,还有些下落不明。剑术最强的黎托死去,普林尼的副将也被砍成两截,还有一位女军事执行官被凯兰·欧·贝娄那砍伤颈部。

我抱着女军事执行官。在搭升降梯下降途中,我一直设法帮她止血,但看来不乐观。维克翠撕了礼服当绷带,帮忙按压伤口。

现在的我愿意不惜代价换双反重力靴。大家团团包围主君,亮着锐蛇。我整条前臂都是血,脸上、肋骨布满汗珠。血水从每个人的手掌、伤口、武器滴落,在升降梯地板上溅起一圈又一圈鲜红。但是,不可思议的是,许多人虽面色苍白,却带着微笑。

我穿着军服,觉得身体发烫,忍不住解开最上面的扣子。塔克特斯站在我旁边,身上血迹斑斑,刚才那一剑贯穿了他的左肩。

“流点血而已。”他对着一脸忧虑的维克翠说。

“那是个大洞。”

“有什么好奇怪,”塔克特斯望着维克翠的下半身,“你看看,你不也有个洞,我有大惊小怪吗。噢噢噢——”维克翠将凑合出的绷带用力按在他伤口上,塔克特斯发出哀号,但马上又皱眉傻笑,对我摇摇头,眼神疯狂又开心:“居然瞒着大家跑去跟洛恩·欧·阿寇斯练剑!你真卑鄙!”

塔克特斯真的从凯格妮手下救了我一命。我点点头,微举起拳回礼。他先前言语轻慢,还拿我的性命打赌——这些小事就暂且不提。

其余金种趁机喘息。他们用手抹过脸颊时留下一道道血痕。相较于其他家族,我们的军事执行官、骑士、习武者比政治官或经济学家多。对这等级的金种而言,人生中最大的问题其实是太阳系都已被征服,根本没有值得一战的对手,穷尽一生的训练和苦心,都无从发挥。但因为我,他们尝到战斗的刺激。尽管首席执政官的亲信已死,一位军事执行官还倚着我肩头,为了小命挣扎,野马也落入敌手,大家依旧很兴奋——今天这场游戏是比赛谁能制造出更多尸体。

前辈与平辈都对着我露出饥渴的眼神,期待心底的欲望能得到满足。

成为首领或学级长就是这么回事吧。大家追随我,在我身边嗅到还没真正溅洒出来的血腥。这种心态与年龄、见识多寡都无关,他们在乎的只有我能不能找到更多敌人来杀。

旁边有些小孩哭出来,我吓了一跳,没想到这样一个夜晚居然有脆弱的小生命跟着入场。我转过身。那几个孩子是奥古斯都妹妹的子女,孩子的父亲轻轻拍着他们的头安抚,结果母亲却闷哼一声,掌掴每个孩子,直到他们不敢再哭。“勇敢一点儿。”她说。

望着地面,我没看见我方黑曜种和灰种迎接,不难想象他们可能已被押走。但隶属最高统治者的黑曜种与金种也没有从天而降,代表她也尚未决定如何应对。这在我预料之中。奥克塔维亚没有杀我们的立场。家族相争、灭亡是一回事,她是联合会的领导人,能动用的庞大资源和军力就政府架构而言来自元老院,岂能用于私人恩怨?这不是没有先例,但这么做的最高统治者遭到自己的女儿砍头,而那个“女儿”至今还坐在宝座上。

哈,她一定恨我恨得牙痒。

升降梯下方的卵石地面有灯光,指示该如何穿越开满花的树林。乐师的演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断断续续的嘶吼、惨叫以及随之而来漫长的诡异的静默。四处都有金种奔蹿,他们想赶紧回到树林对面的建筑物,搭船返航。然而,也有一些人不想逃。他们想要狩猎。

这是我始料未及的状况——其余家族竟想趁乱私斗。这感觉仿佛回到学院训练,有些学生意识到这不是训练、不是儿戏,是行为不受规范后的反应。他们意识到自己身边的人已化为恶魔,气氛就变得十分诡异。规则已被打破,谁能预测他人的下一步行动?

远处有四个人正在寻找目标。年轻的三男一女静静钻过树林,跳过小河。看他们奔跑的姿态能知道,这些人内心燃烧的欲望产生了多大的动机与力量。那似乎是法尔熙家族。我认出了莱拉丝的小眼睛。当初胡狼派她当使节来找我,并将我杀死朱利安的影像交给卡西乌斯;她身旁的是昔皮欧,那时候他总跟着安东尼娅,甚至跟进了房里。

我们一面下降,一面安静地观察他们。那四人心怀杀意,在树林里寻找穿着红白礼服的索恩家族。索恩一行人跑向石造建筑,但动作太慢了。索恩家族的玫瑰标志旗随恶徒的出现而倒下。一个家族就这样被锐蛇寂静、迅捷地消灭了,令人胆寒。与卡西乌斯决斗时我很从容,但他们不同。我看见一个约莫十岁的孩子遭到分尸。孩童是无法在金种的战争里存活的,因为没人觉得孩子天真无辜。孩童是敌人的种子,现在不杀,几年后就得与之战斗。盛装打扮的女人奋力反抗,成功击杀一人,自己却难逃一死。两个小孩拔腿狂奔,一个被抓,另一个女孩侥幸脱身。她是唯一的幸存者。

远远望去,三个法尔熙家族成员朝各个方向对着地面又跺又踩,像在跳舞似的——然而他们绝对不是在跳舞。

“该死。”塔克特斯低骂,抓了抓脸。

“那些孩子……”维克翠低语,没把话说完。

奥古斯都静默不语,表情坚毅如石。

“索恩家有十五个小孩。”维克翠说。我讶异地发现她眼角泛出泪光。

“那些禽兽。”胡狼也附和。但我听在耳里却背脊发凉。他也太入戏了,他根本没有怜悯之心。

假如伊欧知道情况会演变成连孩子也得受死,她还唱得出那首歌吗?我们都背负了太多。我目送三个凶手离开血案现场,心里明白,有一天自己将被罪恶感压垮——但不是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