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秦明珠认出了这张名片。

几年前,他在工作室楼下停车场,看到自己车上别了这张名片。本应该丢掉,但鬼使神差拿回家。

那时候他和盛英祺的婚姻已经开始出现裂痕,坐在书房盯着名片上“算姻缘”三个字的时候,被进来拿书的盛英祺撞个正着。

大概越是亲近之人,一些坦诚话就越难以说出口,也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已经荒唐到相信这种迷信东西。

他反手盖住名片,再佯装无事一般拿设计稿遮住。

盛英祺目光在书桌上停留几瞬,旋即放到秦明珠脸上,“我来拿本书。”

“什么书?”秦明珠站起来,他和盛英祺各自都有书房,不过他这边的藏书更多。

听到盛英祺报的书名,他便开始找,而等他拿书走回来,盛英祺站在书桌旁,手里拿着他藏起来的名片。

“你……你为什么要拿我东西?”心里一急,就想上手抢回来,但他没抢到。

盛英祺手一抬,避开他的动作,“这是什么?”

秦明珠有些烦,又有些难堪,“我在车上看到的,别人塞的小广告。”

“既然是小广告,为什么不丢?”

“我忘了丢,不可以吗?”话一出口,秦明珠就后悔了,刚想道歉,却听到盛英祺的下一句话。

“是忘了丢,还是不想丢?捉鬼通灵……你想见到哪个鬼?”

话往不可预料的方向转去,秦明珠不明所以地蹙眉,“你在说什么?什么鬼?”

眼前的高大男人在此时露出一点凶相,以及眉眼里的刻薄。他哼了一声,将名片放回秦明珠手里,“你每年都在悼念的那个人。”

*

不仅秦明珠回忆起这段往事,盛英祺也记得很清楚。他记得自己把名片还给秦明珠的时候,秦明珠脸上先是错愕,然后是伤心,最后是愤怒。

愤怒到对他说:“是,我是不想丢,今晚太晚了,我明天就打这个电话。”

“喂?喂?喂?说话啊!喂?……”

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盛英祺长吐一口气,旋即挂了电话。这种鬼东西一看就是骗人的,他真是被那个捞鬼气得失去理智,才会打出这通电话。

盛英祺放下名片,转身去酒柜。

这里面的藏酒基本上都是他陪着秦明珠飞到全球各地买的,也有的是他单独在拍卖会拍下的,为了给秦明珠一个惊喜。

酒柜里还放着一张沙发和小桌。

这都是秦明珠布置的,他闲着的时候会窝在沙发里,小酌一杯酒,偶尔会再点上一根雪茄。玉体横陈,似艳尸,从足尖到指尖都是白中带粉,似花瓶,轻轻捏一把仿佛会碎。

盛英祺第一次见到秦明珠的时候,对方就在抽雪茄。

他对那次印象很深刻,或者说是永生难忘。

那一年他年纪还小,被父亲带去参加宴会。他并不喜欢这种环境,感觉脖子上的蝴蝶结领带要勒得他喘不过气。

他也不喜欢跟父亲交谈的人总要把注意力放到他身上,夸他一两句。母亲说这就是社交,他讨厌这种虚伪的社交。

于是他逃出香气浓郁、面具游行的大厅,翻过栏杆,跳到小花园里面。

他注意到小花园里有喷泉,其中还有观赏天鹅。

盛英祺被天鹅吸引,走向喷泉,但半路却被一道人影吸走注意力。明明是宴会,可那人却未穿正装,甚至连常服都不是。

那个人坐在爬满花、绿植的扶手栏杆上,一片浮翠流丹中,墨色睡袍衬得他露出的腿白腻到晃人眼的地步,像脂膏,稍微点一下,好像就会从皮肤里流出。

他一只手拿着雪茄,白生生的雾气从红唇溢出,另外一只手则是在捣鼓腿上的收音机。

他的收音机似乎不太好用,发出的声音都是杂音。

“需要帮忙吗?”

盛英祺的突然出声,让那个人抬起头。

自此,他看清对方的长相。

没等他想明白该用什么形容词形容这张脸,对方就对他招手,“过来。”

他像个心甘情愿的水手,一步步走进海里。

停在那个人跟前,他闻到很多味道,先是香味,跟先前宴会大厅的香味不同。这种香味不像是香水味,是肉味,是肉.体散发出的本来味道。

很多人都有。

但只有眼前这个人是好闻的,甜腻腻的。

甜腻味之外再是胡须水味、香水味,花味,最后是雪茄的味道。

青年很放心地把收音机往他怀里一塞,“你帮我看看,我想调到RADIO FM195.5。”

仅仅是一句话而已,盛英祺就真的老老实实帮忙,夏夜闷热,暑气一点点蒸上身。可坐在栏杆上的青年仿佛不知热,他灭了雪茄,一双眼睛很认真地盯着盛英祺的动作,盯得盛英祺出了一身汗。

最后成功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大口气,随后听到欢呼声。青年一个人喊出三个人的气势,连呼“太好了”,“你怎么那么棒啊”,“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乖囡!”

他不是没被人夸过,但这一次额外不同,他几乎晕晕乎乎的,看着对方拿过收音机。

收音机里是一个温柔男声说的话,可能是西语,他听不懂,但他也不知为什么,很认真地去记大概的发音,当然也没记住什么。记了这一句,就忘了上一句。

他只好厚着脸皮问:“这里面在说什么?”

青年垂着眼,隐约能从长睫下窥到眸里的笑意,“在祝我生日快乐。”

“谁祝你?”

“你不认识的人。”

“这么长一段都是在说生日快乐吗?”

“不,他还给我念了一首诗。”青年轻柔的嗓音溢出词句,“你是上帝展示在我失明的眼睛前的音乐、天穹、宫殿、江河、天使、深沉的玫瑰,隐秘而没有穷期。一首很出名的诗。”

盛英祺知道自己应该离开了,可他却不愿意走。他赖在青年旁边,看着对方听收音机。

大概他停留的时间太长,青年撩起眼皮看他,光洁的脸在月光的虚照下,眼泛波,眉如细山,不像个真实存在的人。

盛英祺嗅着那人身上传来的香味,先一步道:“你坐在花上了,我们老师说不可以破坏花草植物。”

青年闻言不仅不跳下栏杆,相反还摘下一朵花丢进他怀里,“乖囡,这是我讨厌的人种的,所以可以破坏。”

“你也有讨厌的人?”

青年被话逗得轻轻一笑,“为什么没有?世上所有人都有讨厌的人。”

盛英祺觉得自己是在想法设法拖时间,“那你讨厌谁?”

“你不认识的人。”

一模一样的回答。

但他不知道怎么的,倏然问:“跟这个人是一个人吗?”

他指了下收音机。

青年没否认,也没承认,只是从栏杆处下来。他对盛英祺伸出手,轻轻摆了摆,就提着收音机和香气一同消失在盛英祺的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