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人心不可欺(第2/3页)

那未曾得见的可怜妇人,终究不是所有马家人皆盼着她死、皆看着她死。

惧怕官差也好,于心不忍也罢,愿那妇人活着的人必定是比看着她死的更多的——哪怕是巴望着他两个继续将妇人咬定成妖魔、好将这丑事遮掩过去的马族长,其实也是如此。

“我懂得了。”燕红叹息着道,“那妇人着实命苦……只盼她心愿得偿,下辈子能投得个好人家。”

“你我替她了解了这场怨念,送她干干净净离了这尘世便是。”燕赤霞见她想开,宽慰地道。

修道之人,最忌放不下,若不得心宽,迟早心魔缠身,身死道消。

小寡妇自己给自己报了仇,若放任她一缕孤魂游荡人间,说不得哪天就成了个厉鬼,为祸一方,既害别人,又害自己,便想再投胎做人也万万不能。

待马族长收拾情绪从内室出来,燕赤霞便道:“马族长,为本地太平考虑,我等必然得认定此地祸事为妖魔所乱,但真相如何,你我须得心中有数,人可欺,人心不可欺,天地不可欺。”

马族长见他两个外姓人仍愿借马家“妖魔作乱”这块遮羞布,面带愧色,道谢不止。

燕赤霞又道:“若想结束了这场冤孽,还须得马家上下一力配合,让那妇人了结心愿,老族长可愿意?”

马族长一惊,刚把马修竹扶到另个房间里去的燕老大也微微有些变色。

燕赤霞面色不变,道:“生前债不清,死后也是要还的,天道昭昭,报应不爽,这世间事,从无人死债消的道理。你我皆知那妇人冤屈,既要化解她的怨恨,那自然要给她个公道,否则,我等又有什么颜面去污她死后名,让她为保这方太平含冤背下‘妖魔’之名?”

既要让那寡妇亡魂背负妖魔之名、为马家免去抄家灭门之祸,那便要还她公道,让她安安心心的去——这便是燕赤霞的“道”。

人不可负,鬼亦不可负。

燕红目光炯炯看着燕赤霞,这话听得她无比畅快,亦让她对只是从他人那里听来的“除魔卫道”四字有了更多理解。

除的什么魔?既除妖魔亦除人魔。卫的什么道?既卫正道亦卫公道!

马族长心中颇为触动,恭恭敬敬拱手一礼。

当晚,族长马国英拿出“不配合便全家除族”的强硬态度,强行将已亡故(失踪)的马治芳、马身毅、马国奇、马修永家家人,以及悄悄办了白事、咬死不承认与此事有关的马身才一家,皆喊到自家府上来。

乌泱泱百多号人将个前院塞得满满当当,其他人家还罢,只是各家挤做一处,唯独咬死不承认与马治芳有关的马身才家抱怨多多。

马国英并不理会,只命家丁护院封了前后院门,不许一人擅离。

便连白日里惊吓不轻、已经发起低烧的马修竹,亦被他的亲兄长马修明背出来放到躺椅上,置于院中。

马治芳长子马国敏仗着与马国英相熟,挤出人群来打听所为何事,马国英看他一眼,道:“耐心等会便是,不消一时三刻,堂堂正正进得门来的,自当光明正大的出得这个门去。”

马国敏听这话总觉有些刺耳,正欲拉下脸来质问,却见垂花门内走出一大一小两个人来,不是昨日曾上过他家门的燕氏兄弟又是谁?

马国英丢下马国敏,快步迎上去恭敬拱手道:“两位仙师,人齐了。”

“辛苦了。”燕赤霞略略点头,往前两步将他手中那个从不离身的竹编箱子放到垂花门下台阶上,打开箱子,取出一只细香来。

有仆人立即抱着从马家祠堂里搬出来的老香炉上前,小心翼翼放到地上。

“我点了香,老族长便开始吧。”燕赤霞朝马国英一点头,将手里那只貌不惊人的细香搁到外院管事递来的油灯上点燃,插进香炉。

寥寥青烟升起,隐约有股淡淡余香飘散开来。

马族长站到香炉后,冲一院子的马家人大声道:“今日召各家来,只为一事,大家伙可还记得马修文之妻,孟氏女?”

人群有小小喧哗。

昨日,族中刚请来的外姓高人,本家三房的秀才公便遭了不测,这事儿表面上没人议论,背地里其实已然流传开来——马修竹坦诚因果时在场人众多,虽马族长再三申明不得传开,但这种乡间大族,除了与自身身家性命攸关的大事,还真难以保住秘密。

马族长也不管底下众人如何反应,大声道:“孟氏温良和顺,为修文良配,修文病殁,孟氏本该回乡改嫁,却不料被贼子所困,有数人知晓她身陷绝境,却无一人救援于她,令她受尽苦楚,含冤而死!”

人群哗然,无数人满面震惊愤慨,明里暗里把目光投向马治芳那一大家子。

尤其是认定自家孩子皆是被马治芳带坏的马身毅家、马身才、马修永家,那一道道视线恨不得将马治芳留下的后人烫出洞来。

马国敏面色涨如猪肝,愤恨地咬着牙关。

“但这孟氏女,却并非人尽可欺的弱女子!”垂花门台阶上,马族长仍神色坚定地大声通报道,“她本是山间妖精修成人身,与修文情投意合,约定共度终生,扮做凡人女人,嫁到我马家来……”

编出一个妖精变人,与乡间少年私定终身的民间传说,掩盖掉惨绝人伦的悲剧真相,是燕赤霞给出的主意。

有姓孟女子亡故于马氏贼子之手,这件事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彻底掩饰住、必定会流传出去的;若传到有心人耳中,马家集这几千号人便免不了一场家破人亡祸事——所谓官匪一家,有借口抄没乡间大族数代人积累之家业,谁会管这其中有多少无辜!

株连大案,落在地方志上不过短短四字,背后却是道不尽的惨绝人寰!

马族长尽心尽力地说着编造出的妖精被逼为妖魔、吃人复仇故事时,院中刮起一道轻风。

初进五月的黔地,夜间仍有凉意,挤做一堆的人们被轻风吹过,并不很在意,只是略略紧了紧衣襟,便专心听族长讲述那发生在他们身边、他们却不曾了解过全貌的“真相”。

一肚子憋屈的马治芳之子、被老父拖累多年的马国敏,被轻风刮过时,并未察觉到那丁点儿凉意,只是恼怒地低着头,嘴里无声唾骂着那个死了也不让家中安宁的老狗。

却也有一些人,并不能无视这股轻风。

马身毅之兄,在燕氏高人登门询问时,这个口口声声弟弟马身毅平日里老实孝顺、绝不是坏人的汉子,被微微轻风吹拂,竟打了个喷嚏,面色肉眼可见地苍白起来。

马身才之母,在山中偷偷办了白事、不承认自家儿子与此事有关的剽悍妇人,只被轻风刮了下便摇摇欲坠,下意识伸手抓住身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