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堂上诸公, 不管那大红官袍上缀的是什么飞禽补子,一时间都瞪圆了眼睛。

出面唱O红脸、出声刁难燕红的提刑按察副使反应过来,快速收敛容色, 冷哼一声“倒要看这小贼耍的什么把戏”,挥手命人察看。

此刻提刑按察司二堂上,官位最末的也是正五品的兵备道, 副使有命,那兵备道便快步起身上前, 伸手往鬼臂抓来。

燕红见这个年岁看上去与顾县丞相差仿佛的兵备道如此托大,连忙“诶”了一声, 试图提醒, 却是来不及了……那兵备道一张手掌全沾到了鬼手上。

当初陈艺郎被鬼手抓着手腕便疼得差点儿壮士断腕, 以为鬼手只是“戏法道具”的兵备道这一掌抓下去, 体验可比陈艺郎刺激多了, 当场“嗷”了一嗓子、猛然将手甩开,半身抽搐着跌撞后退。

堂上诸公眼睛再度瞪圆,老副使的眼珠子更是差点儿从眼眶里跌落出来。

燕红连忙起身扶住这位大官,不好意思地道:“怪我没有说清楚, 这条鬼手看着不起眼,其实是极阴之物来的, 摸的时候用手指头轻轻碰一下就好,不要抓得这么实诚,很痛的。”

兵备道顾不上理睬燕红,惊疑不定地在自己的手和桌上那条苍白手臂间来回打量。

所谓兵备道, 指的是管理地方上兵马钱粮的按察司佥事官, 多由知兵且文武双全(能亲自参与军事行动、紧急时能领兵打仗)的文官担任。

黔地地处西南边陲, 多年无战事, 武备松弛,兵备道衙门还合并在提刑按察司、并未分道出去,但兵备道也不是什么文官都能担任的,必是按察使、副使信得过的心腹——如无人才,副使通常亦会兼任兵备道。

换句话说……来检验鬼手的兵备道,绝对是“自己人”,不存在与假冒仙师里应外合、欺诈三司要员的可能性。

但这满屋子的黔地官僚依然难以理解——那么一条断面上不见丝毫骨骼血肉、怎么看都像是用某种东西填充起来的“假手”,怎么可能连碰都碰不得?

“莫不是……那层蒙皮上涂了毒物?”一名文官皱眉道。

老副使眼睛一亮,指着鬼手喊道:“来人,与我斩开看看!”

退回位置上的燕红一脸震惊,你们这些人疑心也太重了吧?!

但她这会儿也不可能拦着不让切,索性让开位置,任由这帮人检验。

两名佩着刀剑的武官被叫进堂来,走到桌前,抽刀便砍。

然后吧……没砍开。

当初燕红拎着破甲手斧都废了半天劲儿才把这鬼手砍断,别说是寻常刀兵了,就算是能弄来电锯,要破开这鬼手那看似平平无奇的“蒙皮”也有得折腾……

两个身强力健的武官直把那张实木茶面都给砍成了数块,都没能伤着鬼手分毫。

这一番“演示”下来,全公公自是一脸得意,陪坐在全公公左右的都指挥使亦暗暗松了口气,其他人的脸色可就不怎么好看。

全公公放下茶盏,挥退武官,好整以暇地冲堂上诸公一拱手:“诸位贤翁既已认识了燕小仙师,时日不早,不如早早料理了正事如何?”

布政使、按察使这两位一司堂官并不会轻易出声;都指挥使是武职,在满屋子文官面前发表意见只是自取其辱,也紧闭着嘴巴。

全公公亦知官场规矩,只耐心等待提刑按察司的老副使表态——堂下那戴罪的左参议是布政司的人,布政司本就应当避嫌;这场二堂公审,在场诸公中能有资格来说话的,也就只有这位提刑按察司的老副使了。

老副使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来。

提刑按察司掌一省刑名按劾(监察、弹劾文官武将)之事,要说与布政司亲密无间、同穿一条裤子……那是在哄三岁小儿。

燕红这个草民一上堂,老副使立即来了个下马威,已经是按察司看在同地为官的份上帮布政司维护一番颜面,算是做出个“官官相护”的表态。

若要提刑按察司为了帮布政司擦屁股做出多少努力,那是不大可能的——且不说那个简在帝心的新任知府王占廷正在赴任路上,用屁股都想得到这个新知府正巴不得有人送上门去给他立威、让他好顺顺利利地烧出那三把火,还有全公公这个阉宦蹲在一旁虎视眈眈呢!

能在花甲之年熬到一方大员的文官就没有几个不是人精的,老副使深深看了全公公一眼,转脸向燕红,面色依旧古板严肃,语气可比之前客气得多:“不想黔地也有此世外高人,本官今日算是开了一番眼界。”

“太爷谬赞了。”燕红又不是不晓得好歹的人,人家那么大年纪的人跟她说软乎话,她指定得拿出态度来,连忙站起身,躬身一礼,“小女子山野草民,不知礼数,先前言辞不敬冒犯了太爷,还望太爷恕罪则个。”

老爷、太爷皆是本朝百姓对亲民官的敬称,用来称呼老副使倒也使得。

老副使见这小女子并不持才傲物、目中无人,神色也缓和了不少,道:“小仙师这番出山,所为何来?又是如何发现那关家马队欲行谋逆事?还请细细道来。”

燕红当即打起精神,从二妮被卖走说起,除省略了不愿招惹是非的岩脚村苗家姨妈,其余细节,包括上门求助顾大老爷、得顾县丞助力、发现马队落足姚家村、跟踪马队深入独秀山、遇山灵槐木显形自救……林林总总,皆仔细详说了一遍。

若没有先前暂时隔空取物和鬼手那一遭,她现下说的这番话必然是没有什么说服力的,南宋时便成了精的山灵槐木、镇压气运的大妖怪、附体古木的上千鬼婴……不管哪一条,拎出来都像是异想天开编出来的故事。

但燕红证实了自己确实是个斩妖除魔的“高人”,当夜独秀山中经历又有全公公、高同知、顾家伯侄、及百多名都指挥使司军士旁证,堂上诸公听起来的感受就很不一般了……

布政使司几位高官听得额头见汗,不住交换眼神。

待燕红话音落下,一名大红官袍上缀云雀补子、与老副使同级的布政司右参议忍不住出声道:“胡家小辈听信妖人贼道之言,肆意搜罗童女行邪祭淫祀委实不当,但若因此便指证胡氏罪涉谋逆,却也过于牵强。”

“不错。”另一名布政司官员帮腔道,“独秀山确有特殊之处,然胡家小辈亦是受奸人蛊惑,并不知独秀山山中神异,如何能因此问责?”

“那妖道连山中神异处皆不知晓,不过误打误撞选中了那处,若因此便怪罪胡氏谋逆,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胡家小辈,指的便是那个亲临现场督行淫祀的贵人。

亦是堂下这个站在燕红不远处的布政司左参议的亲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