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后世有党, 古时有学派。”

燕红并没发觉燕赤霞不像她这样有个后世来的董慧时时影响、思维还没有跳脱“家天下”这个范畴里,不知不觉间又歪了“换个皇帝换新朝”的老路上去,仍旧兴致勃勃地诉说着自己的想法:

“如今的士大夫干着拉帮结派的事儿, 嘴上却恶朋党,咱们不好以党为名, 难免落人口实,所以我的想法是, 咱们可以复古,以学派之名行事。”

“学……派?”燕赤霞努力跟上燕红思路,道, “师妹是说, 便如古时的墨家、农家一般?”

“正是。”燕红很高兴燕赤霞的想法跟她这样相似, 说到复古学派, 便头一个想起墨家、农家这些实干派来, 欢喜地道, “墨家的主张, 兼爱(人人平等相爱),非攻(反对侵略),节用(反对铺张浪费, 包括红事白事),天志(掌握自然规律、学习自然常识),都是很好的指导思想,我们是可以继承古人的思想并发扬光大的,并不须从头趟路。”

“不过墨家游说君王、试图从上到下引导社会变革这一点我们就不去学了, 君王如虎, 世家大族如狼, 虎狼天生就是要吃人的, 你去跟他说不要吃人,不被当场咬死就不错了,哪里会听你的?”

燕赤霞“呃”了一声,习惯性地想劝说一句燕红莫要太偏激,话都到喉咙里了又发觉燕红这话确实没有什么问题,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燕红见燕赤霞没有什么意见要说,便继续道:“我们这个以建立新规则为目的的学派于科举无益,读书人是不会来的,而我们也恰好不需要如今这种一心只读圣贤书、一意只赚雪花银的读书人,正好和他们两不相干。”

“那……我等又要到哪里去寻觅同志?”燕赤霞皱眉道。

志趣相同,志向相同,是为同志。

《国语·晋语四》中解释:“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后汉书·刘陶传》亦曰:“所与交友,必也同志。”。

燕红既主张寻觅有志一同者同创盛举,燕赤霞便理所当然将同志这个古时的君子之称用了出来。

燕红自信地一笑,道:“乡野之间,遍地同志。”

燕赤霞先是一愣,随即瞪大了眼睛。

燕红哈哈大笑:“洪武爷端着个破碗要饭都能打出大明江山,我们兄妹两个比洪武爷当年的起点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还有慧姐帮我们出主意,还有芯片系统、交流空间能借力,于乡野间广募同志,共举大事,如何不成?”

燕红这话实在太过图穷匕见,燕赤霞实在是忍不住,吐槽道:“说到底,还是要反朱明朝廷的啊。”

“哎呀,我就说师兄你理解错了,不是反朱明,是反全大明。”燕红正直地纠正道,“准确地说,是反所有野兽规则的得利者和拥护者。只是换个皇帝有什么用呢?若是没有多多的与我们同心同德的同志来共同治理天下,那不是又回到讲上下尊卑、讲君臣父子,用野兽规矩来规束万民的老路上去了吗?”

燕赤霞:“……”

——这一补充说明,听上去就更毛骨悚然了啊!

“上回在交流空间碰面时,我同你说过谢郎君的生平。谢郎君什么都对,唯独不造反不对。”燕红摇头叹息道,“大燕皇帝召见他,他包袱款款的就去了,结果去了京城就被投进天牢,活生生被折磨致死。”

“恰好,我们两个不仅没有谢郎君这个容易被弄死的短板,还很命长。你活了一百多年不见老,而我——”燕红笑嘻嘻地用手指向自己的鼻子,“我今年才十五岁。”

燕赤霞神色有些恍惚。

要不是燕红此时强调了一下自己的年纪……燕赤霞都确实想不起来这位师妹才刚及笄。

这便更让他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半年前,他路过马家集第一次遇到燕红时,这位同宗的小师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如今,燕红不仅已能同他坐而论道,甚至能常出惊世之语了。

“我才十五岁,就算我不像师兄你这种真正的仙门弟子这样长寿,我也还有的是时间。我们这个学派要怎么起步,做大做强,取代朱明,我们都有时间来试错,来一点点探索。”燕红信心满满地道,“只要我们的路线是对的,我们能一直坚持我们认为是正确的路径,那我们就一定能获得与我们的付出相对应的成果。”

燕赤霞不得不承认——虽然他打心底里反对任何有可能掀起乱世、致天下凋敝的行径,但他确实对燕红的主张极其心动。

他的心跳很快,身体里面的血液都似乎沸腾了起来,这种来自内心深处的、澎湃的激动之情,让他实在是说不出意见相左的话。

大明王朝才刚走过百年,还未到显露颓势的王朝末期,但种种弊端已然尽显……

站稳了脚跟、逼得朱家天子重用宦官与相争权的文官集团,已经开始大肆兼并土地——亲自去过两浙、闽、吴、江西等富庶南方省份的燕赤霞,就冷眼见过朝中大员家眷侵占兼并的、数以倾计的良田。

官商勾结也已到了不屑掩饰的地步,江南的商人甚至是半公开从扬州采买瘦马以做贿赂交结官员之用。

皇帝滥用宦官,纵由藩王剥削地方,朝廷上下一路贪腐……这密布裂缝的大明天下,哪一条缝隙掰开来细看都让人触目惊心。

而若观后世史书,却更会让人哭笑不得地发现——成化年间的大明百姓,日子竟然还是算好过的。

弘治中兴后,嘉靖,万历,天启……竟是一年不如一年。

内心闪过万千念头,燕赤霞幽幽地叹了口气:“师妹,你主张的有万般好,只独独一点不好,这学派再复古墨学、再讲古义,也终究是要致使天下动荡,生民离乱的。”

“所以要想办法让我们的学派在引起朝廷注意前尽可能做大,有治理一方之能。”燕红忙解释道,“若我们能让世人都知道守人类的规矩要比守野兽的规矩好过,我们是民心所向,到不得不战那一天时,我们便有条件迁民避难,让战争危害化到最小。”

燕红还怕燕赤霞动摇,董慧却是明明白白看出燕赤霞已经动了心——正所谓,挑货才是买货人。

“燕道长,且不要将百姓都当做无知蠢物才好,百姓愚昧不假,可百姓也是知道好歹的。”董慧笑着插话道,“没有选择时,百姓自然沉默不语。可若是有得选择,百姓必然会投向真正以民为本,以民为重的那一方。你不忍天下苍生受离乱之苦,那你难道能忍心让世间百姓连做选择的机会都没有吗?”

“选择”二字触动了燕赤霞,让他再次沉默下来。

燕红能下定决心谋划起事、让大明百姓摆脱野兽规矩,固然有董慧的潜移默化,又何尝不是受谢子焘生平震撼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