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初冬的傍晚, 天色昏昏,透着些干燥而森然的冷意。但落日余晖落在薛玉润朱红的裙摆上,却照出了几分和寒意不符的暖和来。

薛玉润拎着红木五彩点螺花鸟瑞兽食盒, 放到了楚正则的桌案上。她来得急, 只换了一身常服,想来楚正则也没来得及沐浴更衣。

“我让承珠殿的小厨房算着时间, 熬了一碗八珍醒酒汤。”薛玉润一下就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酒气, 微微蹙眉, 她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食盒的盖子:“一猜你就没喝醒酒汤。”

他脸上显现出了鲜明的倦色,惹得她的语调含着嗔恼, 又藏着心疼。

楚正则眉目舒展,低声笑道:“汤圆儿, 你是在心疼朕吗?”

“谁要心疼一个喝醒酒汤都要人催的三岁小孩子?”薛玉润耳尖发红, 哼声将碗往他面前一推, 凶巴巴地道:“快喝醒酒汤。”

桌案宽阔, 离她太远。

楚正则朝德忠打了个手势, 站起身来。走到薛玉润身边时,薛玉润下意识地攥住他的袖子, 惊道:“你难不成还真要逃一碗醒酒汤啊?”

楚正则又好气又好笑:“你真当朕三岁不成?”

薛玉润大言不惭地点头,严肃地道:“嗯。”

楚正则伸手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干嘛呀!”薛玉润立刻举起手来, 护住自己的额头,气道:“早知道我就亲手做一碗醒酒汤, 再加满满一碗苦莲心,盯着你都喝完。”

楚正则思及薛玉润偶尔亲自下厨展露出的“惊人厨艺”, 哪怕是一碗常见的八珍醒酒汤, 很难说她最后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成品来。他轻咳一声, 道:“不必,仔细受累。”

“不敢喝就直说。”薛玉润朝他做了个鬼脸,见德忠将醒酒汤端到一旁的小桌上,便也坐了过去。

她从前来找楚正则时,多半也是坐在窗下的小桌旁。太师椅上放着软垫,还会替她加一个引枕,可以小小地偷一会儿懒。

她靠在太师椅里,也不由得生出了几分困倦。

她因为是未来的皇后,所以也出席了午时皇亲国戚的午宴。但是这种大型的宴会,她都没法好好地吃喝,免得时不时地要出恭。还得紧绷着心神,应付众人觥筹交错间的机锋。

不过,一阵椒香将她的馋虫勾醒,她顿时就不困了——宫侍端来一碗椿根馄饨,配半碟小酥肉和半碟炙獐肉。

薛玉润眼前一亮。

德忠笑道:“知道姑娘会来,早让小厨房预备上了。”

“獐骨熬的馄饨汤吧?好香。”薛玉润轻轻一嗅,细细品尝一口。

香椿树根磨成粉,和在面粉里揉成了馄饨皮,香椿的清鲜若隐若现。咬一口下去,獐骨熬得浓白的汤汁在流转过舌尖,又尝到小虾与肉糜混合的肉馅,只觉鲜上加鲜。

小酥肉是她吃惯的,这碟炙獐肉却比她重九登高节那日在家中烤的獐子肉更加的鲜美。分明是不怎么见肥油的瘦肉,可咬一口下去,却一点儿也不柴,反而透着细腻与肥美。

再配上一口热气腾腾的椿根馄饨,只觉得通体舒畅,再无疲倦。

楚正则不重口腹之欲,他今日连赴两场大宴,并没有食欲,醒酒汤也一向不是他爱喝的东西。可看着薛玉润用膳,她眼里的光亮与喜悦让他不由食指大开,让德忠也上了一份。

见他们二人吃得心满意足,德忠一边指挥宫侍收拾,一边欣慰地道:“多亏姑娘来了……”

楚正则淡扫他一眼,德忠立刻转而道:“姑娘,这道炙獐肉是新菜式,您喜欢这口味吗?”

薛玉润正要喝水,闻言手一抖,差点儿把茶水洒出来。她连忙放下杯盏,紧紧地扶稳,咳了一声,道:“喜欢。”

她这番动作没有逃过楚正则的眼睛,楚正则略一思索,便明白她慌乱从何而来。

登高宴上,白茅包裹的死麕,就是一只小獐子。

楚正则眸中含笑:“那登高宴的……”

薛玉润正襟危坐,严肃地截话,道:“陛下是问,登高宴的画像吗?”

他又没答应她所有的条件,她才不要这么轻易地被他收买呢。

楚正则眸中的笑意分崩离析,他面无表情地抿了一口茶:“画?”

薛玉润眨了眨眼:“那可是我的画像呢,陛下,你总不会把它烧了或者毁了吧?”

楚正则没有说话。

“那我会很难过的。”薛玉润双手合十,委屈巴巴地再接再厉道:“让我看一眼吧。”

楚正则断然道:“不行。”

“那就是没烧也没毁。”薛玉润笑眯眯地下了结论。

楚正则揉了揉自己的当阳穴。

总觉得看到她来就不疼的头,好像又开始疼了呢。

但薛玉润一瞧他揉当阳穴,就轻轻地“啊”了一声,站起身来。

楚正则下意识地攥住她的手腕:“这就走?”

薛玉润“嗯啊”一声:“不走怎么办呢?陛下又不肯让我看画,还不肯答应我那些再合理不过的条件。”

“合理”二字,是重中之重。

想到她在登高宴的林中所提的那一串“合理条件”,楚正则嗤笑一声:“德忠,去取《说文解字》。”

但他从薛玉润慢条斯理的动作中,明了她并没有真的想走的意思,便松开了手。

薛玉润反手就小臂一挡,遮住了他的眼睛:“你都头疼了,不许看书。”

楚正则一向不怎么与人亲近,如果换做旁人,这突如其来的一挡,只会让楚正则一掌打出去。可此时,他鼻尖嗅到她身上熟悉的淡香,只觉得心底舒缓又安心。疲惫无隐无踪,他低声应道:“好。”

德忠站得远远的,索性跟珑缠比了个手势,双双悄然推门而出。

薛玉润没有察觉,移开手臂,便揉上他的当阳穴,嘟囔道:“又不喝醒酒汤,又不肯休息,不是三岁小孩是什么?”

楚正则这一时,无比的顺和,薛玉润说什么,他都只会低声回一个字:“嗯。”

“老叟宴的时候,我悄悄地在外面看了眼,皇帝哥哥,他们都在夸你呢。”薛玉润嘟囔完,觉得手下的人难得这么乖,忍不住笑道:“皇帝哥哥最厉害了。”

她的语调欢欣雀跃,是与荣有焉的喜悦和骄傲。

楚正则的心底忽地一悸,他自己甚至都未曾深思,便忽地伸手握住了薛玉润两只手的手腕,然后倏地站了起来,垂眸看她。

薛玉润没料到他倏地站起身来,惊得“诶?”了一声,还气鼓鼓地道:“你下次起身要跟我说,不然我会不小心划到你的!”

楚正则深深地看着她。

便是气恼时,她也无一处不可爱。

然而,“老叟宴”三个字,却深深地压抑了他的悸动。只要一想到有人可能对她不利,他心底压抑的戾气便如山呼海啸一般,欲冲破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