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火焰酒

何常安越狱, 此事在宫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孙太后震怒,命刑部、大理寺严查,但内惩司监牢铁栏、锁链完好, 牢房也着人一寸寸检查过, 屋顶、地板, 都是完好无损,当晚牢头等人又都是两人一班, 钥匙只由内惩司总管掌管,要三个人签字方可取出,当夜只有孙太后的总管吴知书来过内牢, 且有皇上、太后的口谕为证。

少不得一番各方猜忌, 相互博弈, 但何常安就是这么凭空消失了。刑部推官经验丰富, 命人在医馆等查访,是否有人采购伤药,请大夫看外伤的, 却也查勘不到丝毫线索。只能推测必有大户人家容留,自家养有大夫。

如此一番搅扰,在流言满天飞中, 端午宴也还是按常例召开了。

宫里充斥着艾草水的清香,五彩粽子、五毒配饰等等宫女们花花绿绿都戴了起来。

萧偃手腕上也缠着彩绳, 懒洋洋坐在殿上,继续当一尊吉祥物。

今日是皇帝在庆阳殿宴请大臣,内宫则由孙太后在春熙阁主持宴请诸命妇。萧偃坐在殿上和从前一般看着下边教坊舞女舞动着羽袖旋转, 背后男舞者上身和脸上绘着五彩猛兽图腾, 雄壮猛烈地击打皮鼓。台阶下鼓乐班子吹奏出轻快的曲子。

他没有注意到,这次宴席他的存在感却比从前高多了, 大臣们在下边仿佛在观赏歌舞,却又全都暗暗打量着这位前些日子展露头角的少年皇帝。

他仍然和从前一般面白唇淡,但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他气质的变化,不再是孱弱沉默的影子,他仿佛长高了,已能撑起那繁复龙服的威仪。沉默变成了稳重,孱弱变成了优雅,双眸看人之时,隐隐有着压迫感。

威重令行之人,日久天长,便自然会有久居人上的气质,在任何环境都能泰然自若,因为只有别人顾忌他,没有他委屈迁就别人的。

小皇帝从前规行矩步,被孙太后规训,让人感觉存在感单薄,只是孙太后推在前面的影子。昔日类似这种宴会,他主持,几乎都是由内侍和礼官唱礼,他按着礼数接受朝贺后,略坐一会儿便又被内侍们带着退场,不过走个礼。

但今日,何常安失踪,皇帝身边只是一个新上来的面生内侍,显然还不太习惯这样大场合,举止有些生疏怯懦。反观皇帝自行入座,受百官朝贺,举止从容,神情泰然,丝毫没有在独自在大殿上宴请朝廷重臣这上头露怯,仿佛天生就是坐在那最高位置上,受人参拜,居高临下观察着诸位臣工。

季丞相忽然出列禀道:“今日端午佳节,臣不才,写了首颂诗献礼,祝吾皇万岁,愿天下太平。”

萧偃看着他微微点头,转头吩咐一旁内侍:“季相有诗,必定是好的,且传下去请教坊着人殿上即刻唱来,让诸位臣工都欣赏欣赏。”

内侍原本正一阵心慌,什么献诗?礼部之前没说过有这个规程啊?

幸好萧偃有口谕,内侍如奉纶音,连忙小步趋从跑到季同贞身边,双手接过那诗稿,送到台阶下,交给教坊司的当值太监总管,总管训练有素,一看是七律,即命乐班按七律奏乐,歌伎按着牙板,悠扬唱起。

颂圣诗一向都是花团锦簇,中正平和,不过不失。季丞相本人也并不长于诗才,不过平平罢了。但经过这笙箫伴奏,鼓乐按点,又有歌姬清妙歌喉增色,原本只有七分的诗,倒唱出了十分的意来,总是太平盛世,圣君气象,君臣和乐,四海升平。一时堂上众人纷纷点头称赞,萧偃也含笑对季相道:“好诗,季相高才,左右,赐酒与季相。”

内侍即刻斟酒端下去,季同贞只能离席接过酒杯,饮尽谢恩道:“圣恩深重,臣万死难报。”

大臣们不由都有些眼热起来,立刻有长于诗才的文臣站了出来,口占绝句,颂圣唱恩,果然当堂赋出锦绣诗句,萧偃自然又含笑命教坊司唱来。

一时宴上气氛热闹起来,擅诗的大臣跃跃欲试,不擅诗的大臣们则暗自后悔昨夜怎就没想到让幕僚也写上一首背下?果然还是季丞相老谋深算,这风头都让他出了!若是得皇上御口点评个一句两句,记在起居注里,来日家族后人面上有光啊!

朝上诸人都以为是季同贞提前安排的,只有季同贞知道自己乃是故意打乱的宴会章程……然而在没有高元灵、没有何常安提点的情况下,少年天子轻松应对过去了,而且应对得十分得体,大气,请歌伎在宴席上唱诗,君上得了荣耀,臣下又得了极大褒扬,立刻形成了人人踊跃献诗颂恩。

君恩难得啊!哪怕只是个少年小皇帝,哪怕这位小皇帝决定不了大臣们的升迁去留,大臣们也决不舍得浪费这一个出风头的机会,皇帝起居注会记录皇帝的一言一行,颂圣诗是最没有意义的诗,但却又偏偏不少颂圣诗能流传下去,因为宫廷会有专人认认真真将这些朝会庆典上收到的颂圣诗抄写编好,流传后世。

要不是这位小皇帝一直深居简出,极少露面,大臣们看着他从六岁登基一步步到今天,季同贞几乎都要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登基多年,对臣下人心掌握得通透深厚,娴于政事,精于操控人心的皇帝。

他今日的确是故意试一试小皇帝,却没想到试出这么一个结果,命伶人殿上唱诗,又赐酒,既是示恩宠于自己,更是彰显了君臣名分,自己堂堂内阁左相当堂饮酒谢恩,众臣目中,都同时看到了君和臣。

小皇帝再小,也为君。

自己掌内阁,再位高权重,也只是臣,只能拜谢君恩。

这让他甚至有些隐隐后悔今日冲动了——皇上少年聪慧,今后路如何走,还要仔细考量了。

季同贞陷入了沉思,看到萧偃在上头起了身,和从前一般,他要退场歇息了,而内侍也过去传了承恩侯,这是要私下召见承恩侯,按从前惯例来看,内宫不能擅见外男,一般都是太后以皇上的名义召见罢了,大婚这么的大事,自然是有所考量。

宫里接连不太平,先有恶猫伤人的传言,又有何常安问罪后无端越狱消失,生不见人死不见鬼。端王为了避开大婚争议,直接离京,何常安生死不知,皇后虽最后被皇上亲自宣谕,出自承恩侯府,但承恩侯和太后并不高兴,因为安国公在朝堂上那么一搅和,人人都知道皇上大婚了,亲政之日还远吗?

这桩桩件件,仿佛亳不关联,却都指向了一个结果,太后对年幼皇上的控制,在被削弱。

前朝不能陷入被动,但皇上总是要亲政的,为今之计,倒是争取少年皇帝对内阁的信任和信重,为上策。

萧偃却不知道自己一个小小举动,让季丞相想了那么多,他却也知道,季丞相不按宴礼规程走,必有深意,但他不介意露一点锋芒,毕竟无才之人,只会被控制,他总要显示他有被利用的价值,而不是只做一个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