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此时骁王殿下这眉心微皱的犹豫神情, 显露不多,只半分,但于本场商谈而言, 却就好似大菜出锅前那一小撮提味的盐, 简直出现得恰到好处, 瞬间令整张饭桌都生动有味起来。弯刀银月族的人果然跟着扑通扑通掉进锅里,主动开口询问:“王爷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高林心想, 什么叫瞌睡有人递枕头。

“铸造这把剑的人,名叫宋长生,他是整个大琰最好的铸剑师。”梁戍道, “不仅有这把破军, 他在过去的十几年里, 几乎将所有历史上有名留下的刀剑都一一设法还原, 引得武林众人竞相追捧,人人求剑,几乎踏平了宋宅的门槛。”

“若只是因为眼下忙不过来, 那倒无妨。”老者道,“我们可以等到宋先生有空为止。”

“眼下宋先生还真是不忙。”梁戍放下茶杯,“并且他人就在军营。”

“当真?”一旁的妇人面露喜色, “那可真是再好不过。”

高林啧啧摇头,天真, 太天真,还是没见过我家王爷在西北挨个薅富户的名场面,看吧, 他马上就要给你演。

至于具体演什么, 其实内容也没有很离谱,只是将宋长生此生因为白福教所受的苦难, 全部复述一遍而已,不过复述完之后,骁王殿下又额外多加了几句补充强调,他长叹一声,万分遗憾道:“宋先生在妻子亡故之后,便将所有宝剑都投入熔炉,化为钢水,并发誓余生都要以铲除白福教为己任,可惜中原武林,就这么失去了一位铸剑师。”

“原来如此啊。”老者眉头微皱。

正被柳弦安抱在怀中的小女孩小声问:“那铸剑师不铸剑,武林众人不是就少了许多武器吗,他们就没有办法去打白福教的坏人了。”

“铸剑师并非完全不铸剑,只是不再做江湖中人的生意。”梁戍伸出手指,拨弄了两下她发髻上的小球球,“你这个问题问得极有道理,聪明。”

小女孩被夸得不好意思起来,受到鼓励,又继续问:“那他要做谁的生意?”

“宋先生现在只为大琰的军队铸剑。”梁戍道,“之所以会锻造这把破军,也是因为小常曾在鬼童子手中奋不顾身救下婴孩,理应获得奖励。”

小女孩觉得这个问题很好解决:“那我姨姨也加入大琰的军队,铸剑师是不是就能帮她补好那把断剑啦?”

高林一竖大拇指,好主意,柳二公子真是没有白抱你!

姨姨就是挺着肚子的那名妇人,这状态一时片刻怕是没法加入大琰的军队,但幸好骁王殿下倒也没有雁过拔毛到这种程度啦,还是残余了几分人性的,他慷慨表示:“诸位替本王拿回了那批金银,已然算是有功于大琰,即便不加入军队,宋先生应当也不会拒绝补剑,不过倘若诸位能再多出手相助一回,救出苦宥,那这件事就更加好办了。”

老者问:“王爷打算如何施救?”

“说起来就有些耗时。”梁戍道,“诸位先请坐。”

一张巨大的西南地形图被两名士兵抖开,而在密林深处,刘恒畅也“哗啦”一声,在桌上抖开了自己的药布包。

他看着眼前的苦宥,心中紧张极了,知道自己一定得想个办法救他出去,却又碍于乌蒙云乐就站在旁边,并不好开口说话,所以只是声音平静地说:“先将遮目用的银纱拿下来吧。”

苦宥知道他的身份,此时故意装作不知道,冷冷道:“江南口音,你不是西南人。”

“他是江南来的大夫,或许能治好你的眼睛。”乌蒙云乐插话。

“姑娘,当真要治好这个人的眼睛吗?”刘恒畅提醒她,“若被教主知道,怕是不好交代。”

“你治好他,哪怕只是短短一瞬。”乌蒙云乐盯着苦宥泛金的双眸,“我要让他看到我,然后你再重新弄瞎他的眼睛,这样教主就不会怪我,也不会怪你。”

她语调如常,并不似充满仇恨的恶毒诅咒,也不像威胁,而是真的在认真描述着这件事,一件在她心里,同吃饭睡觉一样正常的事,别人的命,别人的眼睛,从来就没什么特别的。

苦宥嗤笑了一声:“慈悲圣女?”

“让你在死前能看到我,就是白福佛母的慈悲。”乌蒙云乐不想再听这个男人说话,吩咐刘恒畅,“好了,你动手吧。”

“可这眼睛……不大好治。”刘恒畅为难道,“需要至少十天的时间,每日施针,不可间断。”

“那你就这么治!”乌蒙云乐赌着一口气,“师父那边,我自然会去说!”

“不然姑娘还是先去禀明教主吧,他此时正好就在云悠公子房中。”刘恒畅道,“否则治疗一旦开始又被迫中断,此人病情只会变得更加严重,到那时,或许真的会永远失明。”

“好,那你在这里等着!”

少女似一阵清风跑出了卧房,刘恒畅垂手站在桌边,一直等到那娇小的背影消失,方才紧张道:“苦统领,你放心,我会想办法尽快传信给王爷。”

“你不该这么快就暴露自己。”苦宥摇头,“否则我一旦被白福教收买,你这许多时日的经营,以及王爷的苦心,就都会白费。”

“是,是我一时情急。”刘恒畅汗颜,又道,“我先替苦统领看看眼睛。”

“不必了。”苦宥道。

刘恒畅不解:“为何?”

苦宥重新闭上眼睛:“因为有人来了,将银纱递给我。”

刘恒畅往门外看了一眼,就见乌蒙云乐果然正与木辙一道,在往这个方向走,于是立刻从地上捡起银纱,重新遮住了苦宥的眼睛。

……

西南驻军的大营里,烛火燃尽了一支又一支,天上铺满了闪烁的星星,夜色寂静极了,柳弦安实在困乏,就深一脚浅一脚地溜达回去睡觉。他在进门时已经闭起好眼睛,伸出双手,直挺挺往床上一趴——结果却被一把拎了起来。

睡仙将眼睛使劲睁开一条小小缝隙:“大哥?”你为什么会在我这里。

“不沐浴就往床上扑,成何体统!”柳弦澈训斥,“阿宁已经将水备好了,就在屏风后,去洗。”

柳弦安趴着根本就不动,他心想,大不了又挨几下戒尺,这并不会影响我睡觉。

但事实证明他还是低估了一个神医的洁癖程度,以及一个常年爬山涉水看病采药的大夫究竟能有多么惊人的臂力。

柳二公子闭着眼睛,半梦半醒,忽然就感觉自己正在腾空旋转,似要坠入一片无底之境,于是充满哲学思维地感叹一句,啊呀,渊兮,万物之宗。

紧接着就被扒掉外袍与鞋靴,“扑通”一声丢进了巨大的浴桶里。

三千大道中水光四溅,柳弦安被惊得睁开了眼睛:“欸!”

“自己洗。”迎面飞来一块布巾,刚好盖到头上。柳弦澈转身去了屏风的另一头,冷冷地丢下一句:“敢再在浴桶里睡着,就自己过来领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