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御驾临

欧阳旭拿准了官家会遵从太祖时期就定下的“不杀士大夫”的规矩,有恃无恐地提高了声音:“臣奉召去往西京,青云观有一归尘道长羽化登仙,因其与此臣交好,临行时便将平生所藏之书画尽数赠予微臣。此事,抱一仙师也是见证。其中有一《夜宴图》,乃本朝名家王霭所作,臣昨日赏玩,不意竟发现其中有莫大秘辛!”

他上前几步,在案上展开画卷,指着画上的一众女子:“此画画的是西川路转运使薛阙夜宴之景,这是薛阙,而这些,便是薛家的女乐。官家请看,这位娘子的面容,可是似曾相识?”

皇帝凝目看去,手微微颤动起来:“不过是相像而已,这就是你的凭据?可知攻讦皇后,乃是不赦死罪?”

欧阳旭这时已经摆出了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臣既蒙官家提拔,便不畏死!官家,王霭向来爱在画中为隐语,请看这些女子身上的衣纹,皆是这些家伎的姓名!”

皇帝看着画上一执鼓丽人身上浮现出的“刘婉”二字,眼眸中染上了一丝晦暗。

欧阳旭将皇帝的眼神变化理解为猜忌,他就是拿准了别说是九五之尊,就算是普通男人也容不得这等欺瞒的心理,一鼓作气地说:“臣前几日入宫时,无意得见圣人天颜,总有似曾相识之感,后来看到这画上衣纹上的‘刘婉’两字,言生疑窦,再经多方查证,方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向官家揭发此事!官家,当年先帝册圣人为皇子侧妃时,诏书中明明写着‘良家子’三字,可她既为薛阙家女乐,便当属贱籍下流,既曾以色事人,何以谈清白?既欺君罔上,何以谈忠贞?”

皇帝暴怒,将桌上砚台摔向欧阳旭:“闭嘴!皇后清贞自守,誉重椒闱,德光兰掖,岂容你这小臣以无据风言侮之!把他给朕轰出宫去!”

“别过来!”欧阳旭大声喝住正向他走进的侍卫,今日他行此冒险之举,本来就是为了博一个死谏之臣的令声,此时便掷地有声地说:“官家,臣素知圣人与您帝后相得,鹣鲽情深,然臣既蒙圣恩,先为探花,后入察院,便不得犯颜上奏。今日臣为的是一正世间纲常,为是不忍官家您一再被卑贱女子欺瞒,为祸国朝!臣在朝中,根基全无,回京履新亦不过数日,若官家觉得臣此举是故意攻讦国母,臣愿以死谢之!”言毕,他脱下官帽,一头撞向殿中之柱,随后便向后倒去。

皇帝大惊之下忙上前察看,只见鲜血从欧阳旭的头发中渗了出来。

欧阳旭奄奄一息地开口:“官家,正谏如刀,痛之入骨,然古人圣君,无不虚怀以纳之。”说完,便昏了过去。

皇帝只得命人将他带去诊治。

御医的消息迟迟没有传来,皇帝不时揉着钝痛的额角,听到帘外的响动,忙问:“怎么样了?”

一名心腹内侍入门回禀:“御医已经诊察过了,欧阳校勘撞裂了头骨,脑中有淤血,好在性命无碍。”

皇帝长松了一口气,还好欧阳旭没事,否则,真出了死谏的臣子,言官们岂不是个个都要学柯政老儿,拐弯抹角地又要逼着他“远妖后、亲贤臣”?!但无论如何,该给的体面还是得给,毕竟国朝是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啊。

皇帝叹了口气,支头无奈地道:“也算直臣,便姑且免去殿前失仪之罪,叫御医送他回府吧,赐金一百。要他好好养病,少出门,少说话!”

“是。”那内侍恭谨应下,却见皇帝的表情越来越痛苦,忙问,“官家又犯头风了?可要服些丸药?”

然而皇帝此时突然头痛欲裂,已经听不清内侍的话,只是抱着头大喊:“朕的头好痛,传御医来,快传御医来!”

内侍们忙地跑了出去。

这下,原本在殿外等着觐见的朝臣们都已经知道了皇帝头痛发作的事情,因为他们虽然候在殿外,却依然清晰地能听到皇帝在内殿的阵阵嘶吼。

见此情形,林三司一摸袖中,心中犹豫不绝。突然,突然一咬牙,奔进内殿:“官家!臣有一物,或能解官家之苦!”说着,他从袖中摸出一支小巧的葫芦。

候立在外的齐牧、萧钦言的四道目光不满地看着林三司,他们都觉得林三司此举实在不成体统。

齐牧皱眉指着那个小葫芦:“这是什么?可验过毒——”

然而,未等齐牧说完,皇帝就已经抢过葫芦,仰头一饮而尽。

“酒?”萧钦言猛然闻到了一阵酒香。

林三司一边紧张地看着皇帝的反应,一边应道:“是,苏合郁金酒,苏合,郁金,都乃南洋奇香,有活血止痛,行气解郁之效。”

皇帝喝干酒后,仍粗喘着气。众内侍忙把他扶倒榻上休息。

良久,皇帝渐渐平复了下来,他有些惊异地看着那小葫芦:“果然有用。”

在场内侍官员这才放下心来,林三司更是长舒了一口气——他赌对了!这苏合郁金酒,自然便是永安楼的出品。林三司掌着财权,亲族自然也多行商事,这两年没少受言官弹劾,心中一直惴惴。赵盼儿颇懂人情世故,问他妻弟所开的药行买了不少苏合郁金酿酒。今日从天而降一个大好机缘,他既能借此不露痕迹地讨好了皇帝,又能广扩财源,真是两全其美!

很快,一名御医匆匆而入,熟练地在皇帝额上扎针。

众臣见此,齐声道:“臣等告退,圣上万安。”

见他们离开,皇帝长松了一口气,总算走了!他今日的头痛,六分真,四分假,为的就是不让清流们有机会就欧阳旭一事再向他唠叨。这些大臣,明知道他一直拼命替皇后修饰家世,可为了扳倒皇后,这么多年了,竟然还一直抓着她的出身大做文章,真是让人无奈!

那心腹内侍轻声步入殿中,通报道:“圣人听闻圣躬违和,在外——”

皇帝叹了口气:“不见,就别让她烦心了。”

尽管皇帝极少将皇后拒之门外,可身在宫中、身为内侍,他早已习惯了不听不看,因此,他只是原封不动地将皇帝的口信传了出去。

待那内侍返回内殿时,皇帝还地轻咳。他忙问:“官家可要用些浆水?”

皇帝回味着口中的醇香,用咳得有些沙哑的嗓音说:“不想,你让林频把刚才那酒再送些来吧。既香且醇,又可止痛,也不知是他家所藏,还是在外买来的。”

内侍见那酒对官家有用,因此已经问过了林三司,他立刻回道:“是永安楼的苏合郁金酒。”

皇帝有些意外:“哦?就是那个花月宴的永安楼?朕刚才听宫女们说什么不做神仙……”

内侍补充道:“不饮一盏,枉做神仙。”

皇帝微微闭了闭眼:“有意思,那你去宫外给朕弄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