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澜复起

更声已过五更,宋引章为赵盼儿姐留的廊灯,却依然没有等来主人。

宋引章知道她今天去了哪里,作为一个成年女子,她更清楚,为什么盼儿姐没有回来。

浓稠如墨的夜空之下,宋引章走出小院,来到了灯火阑珊的河边,静静地看着水中摇动的灯影。宋引章从袖中拿出那串红珊瑚坠子,定定地看了看,尔后果断地丢入水中,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东京城中最骄傲的琵琶行首始终仰着头,让那串为了姐姐幸福而笑的泪水,没有落下来的机会。

水面的涟漪一圈圈散开,那抹红色渐渐地沉入水底,最终彻底消失在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河水中。

清晨,啁啾的鸟鸣声响起,永安楼的小厮帮佣们有的聚在桌边吃早餐,有的在忙着搬运蔬菜,葛招娣咬着包子打开窗户,让阳光透进永安楼大堂。

伴着骤然照亮堂内的阳光,神清气爽的赵盼儿走进永安楼,与一众手下互相问好。葛招娣敏锐地发现赵盼儿的衣衫与昨日不同,鲜亮的颜色衬得她桃腮微红,看起来气色极佳。

昨夜与旧时自己正式告别的宋引章,更是一眼看见了赵盼儿头上重新出现的珊瑚钗,她一把将赵盼儿拉了过来,低声问:“老实交代,昨晚上哪去了?”

葛招娣也拿着包子靠近,一副探究模样。

赵盼儿伸出手,轻轻地在宋引章和葛招娣的脑门上一人敲了一下:“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我只是去了一趟他家,怕时辰太晚打搅你们,这才没有回来。”

葛招娣贼贼地笑道:“顾皇城终于肯带你去他家啦?连陈廉都不知道他住哪呢。”

宋引章却低声调笑:“那你干嘛要换衣裳?你们又干什么了,才会弄到时辰太晚回不来?”

赵盼儿脸上微红,却仍然一副光风霁月的样子:“只是在聊些家常的事,衣服脏了,自然就去成衣铺子里买了一件。”

宋引章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这下赵盼儿只能作势要去拧宋引章的嘴:“敢取笑我?不怕我扣你工钱?”

宋引章笑着左右躲闪:“我的工钱是池衙内发的,又不是你。哎呀。”宋引章觉得自己踩到一个东西,回头一看,原来在她退后时,不小心踩到了池衙内的脚。

池衙内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痛心疾首地问:“你、你、你昨晚在顾千帆家?”

葛招娣顺势便把包子塞在了池衙内嘴里,怕他说出什么胡话。池衙内大受打击,含糊不清地说:“你不能这样,不能……”

“东家早安。”赵盼儿忍着笑朝池衙内问了声好,随后又转向招娣,“三娘呢?”

一提这个,葛招娣就犯愁,她还是头一回碰到比她弟弟还娇纵的小孩,她略显不满地答:“在灶房,还被傅子方磨着呢。”

“他怎么也来这了?”赵盼儿一皱眉,便往后院走去

“缠着三娘不放呗。”葛招娣跟在赵盼儿身后汇报着,“刚带回小院的时候还好,给什么用什么,可晚上就开始嫌我拿旧衣裳给他穿了。今早上听说三娘要上工,说什么也不放。”

“对了,告诉你一件事。”葛招娣附耳在赵盼儿耳边说了几句。赵盼儿脸色一变,加快了去往后院的脚步。

待赵盼儿和葛招娣走得没影了,池衙内还伸着手站在原地。

一旁,宋引章歪着头看他:“看着你这样子,我心情好多了呢。”

池衙内从嘴里抠出包子,形象颇为不雅,威胁起人来也没了气势:“琵琶精,你欠收拾了是吧?信不信老子还能把你吓哭一回?”

宋引章满不在乎:“你吓呀,我要是受了惊,你的花月宴就别想开了。”

池衙内满肚子的牢骚一时都被噎了回去。

“活该,自家那么多铺子不去,偏偏要天天来永安楼找不快活,明知道盼儿姐不可能瞧上你。”宋引章的语调像唱歌一样,听起来快活极了。

池衙内悲愤地捶着胸:“凭什么?我才貌双全,既有趣还有钱,哪比顾千帆那活阎罗差啦?”

宋引章的声音陡然冷了几分:“你是什么人我不清楚。可我只知道一点,盼儿姐绝对不可能喜欢一个曾经逼着她下跪跳软舞的烂人。”

池衙内大受打击,愣了半晌,又委屈地开口:“可我也跪过了她,扯平了啊?大不了我也给她跳呗?三首赔她一首,总够了吧?”

宋引章在翻了个白眼,径自离开。

“喂,你别走啊……”池衙内好不容易逮着个能说话的人,连忙追了过去。

灶房里,孙三娘忙得脚不沾地,傅子方则一直跟在她身边,好奇地打量这儿打量那儿。趁孙三娘与手下说话的空当儿,傅子方往一盆面粉里倒了点水。

孙三娘用余光看到了这一幕,心提到了嗓子眼:“傅子方,你干什么呢?”

傅子方根本没意识到自己闯了祸,随口答道:“我在帮你和面啊,你待会儿是要做果子吧?我想吃椒盐味的。”

“谁让你乱动的?”孙三娘一把抢过盆子,把傅子方吓了一跳。她转手把盆子交给手下,吩咐道:“拿去扔了。”

傅子方的眼圈一下子红了,震惊不已地后退一步:“娘,你嫌我不干净?”

孙三娘叹了口气,语气软了几分:“怎么会呢?娘心疼你还来不及,可这里的东西你不能乱动……”

“你昨天明明还说要陪着我,今天就变卦了,我好心想帮你忙,你还骂我嫌弃我!你和爹一样坏,呜呜,可怜我走了上千里,一路讨着饭来找你……”说着,傅子方便号啕大哭了起来。

孙三娘一边哄他,一边头痛不已,对这个儿子,她总是没办法。

突然,一只竹枝重重地敲在了灶台上,傅子方吓了一跳,顺着竹枝望去,望见了在别人眼中美丽能干、在他眼中凶神恶煞的赵盼儿。

赵盼儿拿着竹枝指向门外:“这不是你瞎闹的地方。出去。”

傅子方哪里肯依,求援地看向孙三娘。

赵盼儿又是重重一挥竹枝,打在了傅子方身旁的粮袋上:“给我出去!”

傅子方看了看赵盼儿,又看了看孙三娘,只能灰溜溜地走了出去。

“盼儿……”孙三娘有些心疼,毕竟傅子方近来吃了不少苦,他刚才和面也不是出于坏心。

赵盼儿却不给孙三娘溺爱孩子的机会,朗声道:“别怨我多管闲事,论公,我不能放任一个外人随意进出永安楼最重要的灶房;论私,我还记得是谁害得你跳江自尽,差点做了水鬼。虽然那时候我劝过你,说子方还小不懂事;可现在,不管他多可怜,为了他的将来,都必须得有人教一教他做人的道理。”

孙三娘先是愣住了,而后抹掉了眼泪:“你说得对。你放手去做吧。之前是我慈母多败儿,以后,不能再在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