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录梦华(第2/6页)

当年,皇帝为了尽快缔结和约,尽快把国朝从巨大的军费泥淖中拔出,的确不得不牺牲了几位主战派的忠诚良将,赵谦便是其中之一。他不是没有歉疚过,可是生为帝王,总有些选择不得不做,即便这些选择有时是卑劣的。

内侍见皇帝如此反应,心念一动,尽管圣人拿着他的侄儿做胁,可念着赵娘子的一饮之恩,他躬身道:“雷霆雨露,皆为天恩,以臣之所见,赵娘子对官家,似乎并无怨怼之心。”

皇帝不禁又回想起之前的情形——永安楼院前,赵盼儿笑靥轻漾:“所以呀,我没事就求老天多保佑咱们官家康健福乐,要不是他老人家广开恩旨,我哪有机会上东京来见识这满城烟火、人间繁华啊,更别说当上这么大酒楼的掌柜啦。”

那么天真烂漫的小娘子,真的会与人勾结,陷害欧阳旭吗?皇帝的眉心微微一动,又看向那名宫女:“你呢,你对赵盼儿又有什么看法?”

那宫女怎想到皇帝会在意她的看法,她受宠若惊地答:“奴婢、奴婢什么也不懂。奴婢就是羡慕赵娘子,若以后奴婢役满出宫,也能遇到顾皇城这样的好郎君,真是死了也值啦。”

皇帝又是一愣:“顾千帆那个活阎罗,还是个好郎君?”

那宫女大着胆子答道:“官家,奴婢这样的宫女,也是官奴贱籍。顾皇城不单愿意陪赵娘子告状,还肯为她不管不顾地劫法场,当然是天下一等一的好郎君!”

“劫法场?”皇帝惊愕地看了看那宫女,又看向内侍,“你们在说些什么?”

一旁的内侍已经深深地低下了头。在皇帝的逼问下,他“只得”将鼓院发生的事和盘托出。

皇帝当即摆驾皇后寝宫,他鲜少有如此生气的时候,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的皇后会做出这样出格的事情。

“胡闹!简直胡闹!你身为皇后,怎可如此败坏法纪!”他难耐怒火,在皇后面前来回踱步。

皇后心有不甘地争辩道:“是官家当日亲口许诺臣妾——”

“朕只是同意你设法让赵盼儿暂时撤诉,不是允许你指使鼓院冤杀苦主!”皇帝猛地停下脚步,打断了皇后的话,用颤抖的手指向窗外,“听听宫外头百姓们都在传些什么!鼓院不公,朝廷不公!”

皇后沉默了片刻,突然跪了下去:“官家若觉得臣妾有错,那就请官家治臣妾的罪吧!”

“皇后!”皇帝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皇后委屈极了,她悲痛地掩着心口说:“官家,臣妾服侍你整整三十年,自问每一刻都发自肺腑,无不精心;可自从您立了臣妾当皇后,那些清流大臣,就一刻没有停止攻讦过臣妾!什么出身微贱,什么狐媚祸主,臣妾可有一句分辩,可有一句不满?眼看着几次想致臣妾于死地的罪魁马上就伏法,臣妾不想有别的变故来打扰,难道这也错了吗?”

“可你想消除的变故,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极怒之下,皇帝的胸膛正剧烈的上下涌动,“你难道真的不明白朕为什么生气吗?你没有生子,朕帮你借腹,你想要权柄,朕至今未立太子。婉婉,朕难过的是,朕拿真心待你,你却以假言哄瞒朕!朕知道你早就对朕只关押了顾千帆,而没对赵盼儿如何暗中不满,甚至还觉得朕去过永安楼,肯定是起了别的心思。可赵盼儿她姓赵,一个可以做朕女儿的本家小娘子,朕只是一见她就觉得亲近而已!”

皇后身子一晃,她想要就此收拾了赵盼儿,的确有担心那才色俱全的赵娘子迷惑了官家的缘故,可谁曾想到,她竟然错得如此离谱。

皇帝苦口婆心地说:“治国之道,有严有宽。你以为我当真那么心胸广阔,连柯政喷我一脸唾沫都甘之如饴?不是,是因为当初父皇教我,为君之道,万事不可肆情,要心存天理,事重民意!”

皇后垂下头,不知道该如何对答。

“婉婉,你说齐牧用《夜宴图》诬陷你,我信!你嫁过别人,我难受,但怕你不高兴,拼命忍!可是婉婉,你若想以曲得直,以暗为光,今日就算打死了赵盼儿,欧阳旭的名声就真能保得住吗?他日大理寺齐牧之案开审,百官们就真的会相信欧阳旭所言,认定齐牧是罪有应得,而不是你肆意罗织吗?外头的百姓信吗?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知!”连番质问过后,皇帝难过地看了皇后一眼,随后便拂袖而去。

一时间,空荡荡的内殿就只剩下皇后一人,她突然脆弱地瘫坐在地上,刚才,她注意到皇帝后来并没有用‘朕’,而是用了‘我’,因此他最后的那番话并不是对皇后说的,而是对他的妻子刘婉说的。

天色暗了,烛光亮起,不知道坐了多久的皇后缓缓站起身来,孤独地走进自己的内殿,那张永远带着盛妆的脸上,少见地现出了疲惫。突然,她察觉殿内的阴影处,似乎露出了一个男人的衣角,她瞬间警觉起来:“谁?”

顾千帆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朝皇后恭敬一礼:“臣皇城司使顾千帆,请见圣人。圣人千岁万安。”

皇后迅速地掩过了心中的惊惧,镇静地坐于凤座上,居高临下地问:“顾千帆,你可知漏夜私闯吾之寝宫,乃是不赦死罪?”

怎料,顾千帆不卑不亢地答:“臣早知。臣更知道,圣人昔日的确曾为节度使薛氏爱姬。”

“大胆!”皇后眼眸瞬间收缩,那精心保养的如葱尖般的指甲也深深地嵌入坐垫之中。

顾千帆反唇相讥,语若尖锥:“比不得皇后身为国母,却想祸乱法纪来得更大胆!”

皇后立时勃然大怒,她从未见过如此大胆犯上之人,若非她眼下心有忌惮,顾千帆大抵已经丢了性命。

顾千帆却赶在皇后发火前,突然单膝跪了下去:“臣虽姓顾,却并非萧钦言之侄,实为其子,因父母自幼仳离,抚于舅家。前御史中丞齐牧知臣之阴私,刻意诱臣由文转武,改任皇城司,以便助他收集朝中秘事,与萧钦言为敌,但臣仍心念生父,故不时助之。去岁年末,臣受命勘察狂徒攻讦圣人之案,无意自密报中得知杨家藏有《夜宴图》,便至钱塘搜捕,欲将此画毁去,不意却与此画原主赵盼儿相遇。圣人,你想保欧阳旭,无非是想借他之力除去齐牧,但臣的手中,有比欧阳旭更多的百官秘辛。臣已将自己所有秘密坦白,从此把柄尽入圣人之手。圣人今后如有驱使,臣自当忠心耿耿,无有不从。唯求圣人高抬贵手,放臣妻赵盼儿一条生路!”

听了顾千帆的话,皇后从最初的愤怒到震惊到不可置信,最后慢慢地笑了起来。

“好!”她起身徘徊了两步,心中兴奋不已,“吾喜欢你这样的爽快之人!你放心,今日你既然以吾为主,吾就绝不会再为难赵盼儿。这样好了,你明日就让赵盼儿去鼓院撤案,待大理寺审结齐牧案后,吾自会把欧阳旭交给你们,到时要杀要剐,都随你们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