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琅玡(三)

春夜,子时,一声凄厉的尖叫打破了云泽之畔的宁静。

白烟自丹鸾台升起——云泽素来云蒸霞蔚,水气迷蒙,烟雾缭绕,丹鸾台每日清晨夜半,也常常披绕云雾,若天上宫阙。

是以夜半时,突如其来的白烟并未引起人的注意,直到烟熏火燎的呛人味道随白烟滚滚而上,明火骤起,跳跃于廊檐之上。

骚乱也和投入干柴的火种一样,在一瞬间被引燃,丹鸾台上越来越多尖叫、骚乱、攒动的人影。

“铛铛铛——”

钟磬之声长鸣,响彻整个章华郡。

作为一座木构的宫阙,以故章华国的国力为支撑,丹鸾台有最好的扑火措施,就云泽取水,又有瓦瓮蓄水,云池起波,但又烟雾,钟声一响,守卫云聚,一刻钟就能将这样的火扑灭。

但那是以前。

去国治郡之后,丹鸾台成了一座富贵人家被特许留下来的逾制宫台,虽然恢弘博大如昔,却有一个致命的重大弱点——今日的丹鸾台,不可能有当年郡国人马的支撑,根本无法运转这么庞大的扑灭体系。

按照朱恪的官爵,丹鸾台仆妾加起来止不到百人,调动了所有力量灭火也杯水车薪,捉襟见肘。

耳畔人声嘈杂,火越来越高,鲜红色火苗窜上高台,舔舐着木台,覆盖了檐廊,攀登上长阕。

钟声还在敲,章华的百姓俱都从睡梦中醒来,丹鸾台畔数十丈开外,逐渐布满围观之人。

伴随着被烧裂的柱子轰然倒塌的巨响,庶民或惊或哀,唏嘘长叹。

——章华之富庶,临云泽,连淮洛,四方通衢。曾是封国时,长公主齐睠临台而顾,受四方来宾之贺,那道丽影,与数载拔起的华丽丹鸾台一样,都深深镌刻在人们的心目中。

去国之后,章华郡和临近的郡县再无差别,封国人马逐渐凋零,宫阙换了主人,少了仆从,多了宴饮,庶人可近,不再神秘。

然而丹鸾台始终在那里,是一个符号。

就在今夜,这个符号终于被烈火所吞噬,在夜风的呼啸之中,发出火滚木椽、衰朽和呜咽的声音。

火光照亮了一大半的云泽,红彤彤若霞光照水,衬得月色黯淡无光。

波光粼粼之上,是火光照映的艳丽颜色,殷红火光从水面,也倒映入朱晏亭的眼眸里。

鲜活热烈的火光,胭脂一样爬满她的脸颊,烈烈红色,却浸不入她的神情。

鸾刀携箭囊侍列一侧,看着她在火光和月色交映之中,宛若雕塑的身躯和略显冷漠的神色,只觉她颇有其母之风——

然而长公主虽杀伐果断,手段却还未酷烈如此。

她嘴唇嗫喏一下,还是开口:“女公子,此计虽好,却有些可惜了。”

朱晏亭似乎回答她,又像在喃喃自语:“身外之物,唯庸人困其中。有什么可惜的呢?”

鸾刀叹息道:“怎么说,这也是长公主的故宅,您长大的地方……”

“不合时宜之物……”朱晏亭说到一半,眉尖微蹙,缄默不再言语。

二人说话之间,划桨声起,一舟飞速划至,刘壁从舟上跃下来,眼角被熏得黢黑,取下面上蒙的黑布:“请女公子速速上船!如女公子所料,章华骚乱起,吴俪亲自来坐镇,驻扎云泽的守卫已大部调至丹鸾台灭火,当前正是脱身的好时机!我等将护卫女公子突围!”

朱晏亭点首相应,手持雕弓,一迈而上。

鸾刀跟在她身后,一手捧箭囊,一手携一小巧包裹,其间无他物,唯有从朱氏老宅取来的雁璧、玉指环以及绢书,闻萝紧随其后。

朱晏亭登舟之后,发现船上少了两个亲卫,问刘壁,说是先一步出发去琅玡,作为斥候探听李弈下落去了。

又询问他放火之事。

刘壁道;“仆是照您画的图去的,果一点便燃,少顷便成势,我等偷偷撤退时,那兰夫人在台下哭天抢地,如丧考妣,说她一个人闹出这么大的事,朱恪不知回来会怎么样呢。”

朱晏亭默然未答,鸾刀嗤笑道:“那朱公向来爱黄白之物,最贪恋丹鸾台上的奇珍异宝,常常在库房中擦抚把玩,就是一日,如今他出门一遭,宫台化为灰烬,必有一场大怒要来,可惜不能一见他与兰云舒反目,快我心肠。”

她想赞朱晏亭这一箭数雕的反间计用得好,却见她身随波澜起伏,目只望着云泽岸边,似未将“兰舒云”三字过耳,便噤声作罢。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兰楫之下,小舟破浪,舟靠岸边,数个守卫一拥而上,横枪戟呵斥盘问。

刘壁连哄带吓,未能喝退,便跃上岸边,敲晕两个,他身后亲兵也闻风而动,一起开道。

“切莫杀人!”朱晏亭切切叮嘱。

她站在船头观战,从鸾刀箭囊中抽箭,远射军士甲胄、帽缨等物,以为掩护,竟也吓退了数人。

今夜云泽之畔卫士被抽调协助灭火,兵寡防弱,不过十数人,很快便被击溃。

刘壁等也毫无恋战之意,又快又狠攻击一处,破出缺口,便护卫朱晏亭突围而去。

数人从燃烧中的丹鸾台底下经过,遥遥还能听见哭嚎之声,人群拥护之间有吴俪仓促来回的厚矮背影,熙熙攘攘的人声,还有云泽畔军士大叫报信的响动。

不多时,便直取朱氏老宅。

此时老宅仆从也大多被调取到丹鸾台灭火,守备松散,不堪一击。

遂趁骚乱击家丁,取马匹,策过章华,东向而去。

望城坡处,朱晏亭最后一度回望。

火焰几乎吞噬了整个丹鸾台,忽闻“喀嚓——”巨响,那取自云泽苍莽的数人合抱主梁轰然落地,带着火花狠狠砸在地上。

“国破家亡。”

心里不知为何,浮现了这个词。

旋即又想“本就匪国匪家,做作悲音,于己无益。”

她的感慨唯有片刻,很快便拨转马头,纵马长去,身后庞大的火光几乎点亮了半边天际,也照耀着怪石嶙峋的东行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