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未央(七)

上林苑, 昆明观。

雨终于下了起来,酝酿太久, 声势浩大, 雨声白蒙蒙雨幕敲击濯洗鳞次栉比的楼台。从昆明观的渭阳台远远眺望未央宫的方向,只能看见建章宫的双阙,旁侧廊道刚刚走过送皇后的凤辇。

渭阳台为藏弓所用, 连壁纵横的红漆锜台上摆满了齐凌心爱的各类□□,便于他狩猎时取用。

曹舒弓着身子,悄无声息穿梭于中, 取下齐凌平日最爱使的一把两石开的麟爪弓。又取了一把从无人用过的铁胎虎豹弓。

李弈被引上渭阳台时, 鬓为雨丝所浸, 因受了杖刑,足下踉跄,几欲倾倒。

他身上依旧穿着昨日狩猎用的戎装,黑色铁衣下湿了一截,面唇一色的白,眸黑如铁。

他望着召见自己的齐凌,这也是他头一次得以如此近距的看到朱晏亭嫁的夫婿。

年轻的君王丰神俊朗, 佩玉携香,与他想象、与看到中的并无二般——若不看他帝王的身份直如宝马雕鞍轻裘缓带的公子哥, 是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儿郎, 囿于锦绣堆叠长安的守成之主。

他低垂着眼帘,神情恭谨的行礼,叩拜。

尽了礼后,便起身不再说话。

皇帝也没有说话。

他知道他也在打量自己。

半晌, 声音从上首传来, 轻飘飘的:“你在怨朕。”

“臣不敢, 诸王世子、外家使节都在,陛下自有考量,是臣莽撞了。”

李弈字字谦虚,所言非虚,他实在丝毫不在意因在宴上说出实话而遭到的贬谪惩罚,也确实理解皇帝在那个场合作出的处置。

齐凌摇摇头,淡淡重复道:“你怨朕,并非因为你自己。你说实话,也并非为了你自己。”

李弈浑身一颤,蓦然抬起头来。

渭阳台比寻常宫苑敞阔,雨声似有回音,奴仆守卫很少,几乎只有曹舒这几个亲信在,显得齐凌离他格外近。

他甚至没有像接见群臣一样威严肃穆的坐着,而是随便站在那里,轻轻转动着拇指上佩戴的固定弓弦的青韘。

他低垂眼帘,神态随意。

李弈却被他轻描淡写的两句话狠狠扣动心弦,心潮起伏,知需得答话,启口却挤不出只言片语——

皇帝原来都看在眼里。

昨日的晚宴上,自己其实并不在意那是青骓还是乌云雪。

他之所以站出来,动机也远没有口里所言“为万千将士计”的冠冕堂皇。

李弈的嘴张了又闭,面色逐渐惨白,无言以对。

幸而,齐凌似乎意不在问罪,问不出话像也在他预料之中。

他取过曹舒捧的那把麟爪弓,牵住弓弦,丝弦锐响,绷长开来。调转手臂,引弦拉弓,弓上没有箭镞,无形的箭,对准了李弈的胸口。

“那位对你有知遇提携之恩的明贞太主,坐拥章华国,裂地自治,物阜民丰,带甲十万,声威赫赫。她的女儿从小众星捧月,诸王都要让她三分,何曾被人‘仗势欺人’过?朕说的对吗?”

齐凌边说话边拉弓,坚玉一样的指节,为弓弦所勒,弦深深嵌入肤中。

“谢氏仗豫章王之势,觑准朕与皇后有些误会的间隙,僭越出宴,越礼请功,藐视皇后。即便满殿只有你一个旧部,你也会因为她站出来。”

弦拉到最满处,指节勒红,受力到了极点的弦,发出阵阵微吟。

“一为旧主明贞太主知遇之恩。”

“二为她几次三番救你之恩。”

“三为,你私心里仰慕于她。”

他猛然放弦,麟爪弓向来唯猛将才可开,足两百多斤的力,空弦亦震震然有雷霆之声。

李弈闻之,心头猛颤,膝头猛的一软,跪倒在地。

他唯恐皇帝来意不善,匆忙辩解:“陛下!臣、臣绝不敢……”

“你不用辩解。”齐凌出言打断了他。他单手握弓,低头看着自己方才绷弦的手,那里已被勒开一线,淡淡血痕沁出。

他用拇指擦去,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李弈心跳如鼓,震得胸腔都在动,他伏叩在地,不一会儿,额上就起了密密一重汗。

舌咽疾滚,颤声道:“陛下见疑,臣万死难辞其咎。但殿下……殿下绝无……”

齐凌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并没有接他的话,只喃喃:“朕昨晚果真没有打错你。”

顿了顿,复冷声唤:“曹舒。”

曹舒应声,将取来的铁胎虎豹弓捧了过去,弯腰举到了李弈头顶上方。

齐凌道——

“你十来岁就入的伍,乃白身贫家子,得逢明主知遇之恩。”

“十九岁就能将兵五万,亲手斩杀频阳王麾下最负盛名的大将刘广衣,名震河南。”

“弱冠之年拜为章华国将军,为明贞太主倚仗,章华副丞相也不过如此。”

“故而今日之前,你虽在朕的羽林军里任职,但你依旧只是章华的将领,并不忠心于朕。”

李弈只觉句句戳心而过,哑口无言,满头冷汗,低声道:“臣知罪。”

齐凌话锋一转:“从前朕敬重你重情重义,情义深笃,睁只眼闭只眼由得你去。但到今天为止了,李弈。”

他沉声道:“你既然要皇后地位稳固,无人胆敢欺辱,就得你争气。”

“你若不能让朕相信你诚心诚意效忠于朕,你就一辈子只能是个养马的期门郎,半句话也说不上。”

他步步往前,最后慢慢蹲在了俯首叩拜的之人身前。

阴影罩他面。

“要么接下铁胎弓,全心全意为朕做事。要么滚回上林苑养马,从此以后,皇后安危与卿无关,再挂喉半句,朕就要了你的命。”

“悉决于卿,卿可自决。”

齐凌低垂下头,离他的距离极进,在他耳边,又说了一句连曹舒都听不见的话。

李弈神情骤变。

“……”

渭阳台外,雨幕更大了,无穷无尽一般,冲刷着琉璃瓦、华彩阑干。

李弈抬起头时,看见黝黑地砖上一滩水迹,那是他额上的汗。

被背后残余的凉意提醒他,将要作出的决定是一条不归路。

然而他还是没有丝毫迟疑,伸手接住曹舒捧来的弓,握紧弓身,反扣其按于地,又行了一次拜礼。

齐凌起身后退,拊掌而笑:“爱卿请起。”

李弈握着弓,轻声道:“臣从前自矜骑射,擅长驯马,自认为驭术了得,今日方知差陛下远矣……以力驭者次,以心驭者上,臣……心服口服。”

他话里含着淡淡的自嘲,更有丝若有若无的嘲弄君王玩弄心术之意。

齐凌不以为意,反对他敞开心扉说出这句话感觉欣慰,微笑道:“你迟早会知道,知遇之恩不分先后,只看时机,知你任你用你,朕与明贞太主并无不同。”

李弈颔首:“是,陛下与太主是亲姑侄。”

齐凌越过他的肩,往外瞧去,见雨势渐缓。盛夏之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信步走过李弈身畔,站定阑干侧,望向波澜震荡的昆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