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肃杀(二)

不多时, 有黄门过来通报,道是前殿宴会已经结束了, 齐凌正起驾过来。

郑太后叮嘱道:“夜深了, 这一路又是水边,不要急,千万慢一些。”

一刻钟后, 又有人来说,丞相郑沅也随圣驾一起来了。

郑太后对朱晏亭说:“本是家宴,不必让孩子们回避。”

朱晏亭点头称是, 但本最不用回避的郑韶却过来低声请辞, 只说不胜酒力。“你真不见见你伯父?”朱晏亭低头问。

郑韶躬身弯腰, 面色有些苍白,轻声道:“伯父兴许也不认得我,妾这几日身体不适,不能久陪,殿下恕我。”

朱晏亭点头允了。

郑韶素色纤细身影转瞬湮没灯火之中。朱晏亭转头看了郑太后处一眼,她正拉着周夫人说话,谈到什么话题, 开怀笑出声。

齐凌到时,满殿一肃, 顷刻前还欢声笑语、谈笑自若的诸夫人皆静默无声。

秋节大祭, 他少见的穿着深衣白袍,袍上金线龙腾云霄,边领缀有轻狐裘,高山之冠飞月缨, 清雅雍容。

他舅舅郑沅跟在他身后, 愈发显得体态圆钝, 步履蹒跚。

各自全礼入席。

郑沅有些局促的挨着他夫人周容落座,齐凌的位置自然是挨着朱晏亭的,说“皇兄来了也不让”的齐湄早怯了,这会儿已经躲到太后身边去。

郑太后拍拍她,道:“你皇兄赏脸来你的生辰宴,还不去给他倒杯酒。”

齐湄规规矩矩过去行礼,捧着曹舒递给她的酒壶,两手托着,小心翼翼倾注到齐凌酒杯里,色白而清,泛着淡淡清香,是桃浆。

齐湄举着自己盛满会稽稻米清的酒爵,敬了过去。

敛袖正襟,小心翼翼道:“恭贺皇兄……”

齐凌笑着先饮一口:“贺我作什么,这究竟是谁的生辰?”

齐湄道:“……贺皇兄,和皇嫂早日生个小皇子。”

齐凌大笑:“还是先贺你自己要得佳婿。”歪过去问郑太后:“母后可有中意的人选?”

郑太后笑道:“正与阿容说呢,光禄勋嵇荣的儿子嵇杭,说是个好孩子。”

“嵇杭,听过名字,据说性情暴虐,去年走马章台,还撞了人。”

郑太后一怔:“那左仆射家的公子沈昊呢?”

齐凌眼睛盯着案头的元鼋汤,朱晏亭会意为他布来,他低头慢慢将汤喝了两勺,方道:“沈昊经常流连勾栏,他老父没少因他受御史台弹劾,妹妹嫁过去,岂不委屈。”

这下郑太后也回过味来了,与周容面面相觑,对视一眼,轻叹:“看来皇帝心里是早有人选了。”

“母后别着急,我看妹妹性情不定,还要长大些再谈婚嫁之事。”

一锤定音,将齐湄婚事拖了下来。

齐湄轻轻吁了一口气,神色终现舒展,携着她的酒爵悄悄归了席位,自顾自饮酒寻乐去了。

丝竹旖旖,宴行如常。

齐凌转过头与朱晏亭小声说话。

郑太后转过头之间他二人侧面低语,朱晏亭长眉之下,眼角微晕,竟大有新妇娇态。

“晏亭”郑太后笑着唤,打断他二人的交谈。

这是今晚第二次,郑太后用如此温柔语气叫她,连齐凌都有些惊讶。

“还有件好事。”郑太后笑里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埋怨:“皇帝刚才驳了一桩婚事,下面这一桩,哀家要做主,你可不许再拂哀家的面子。”

齐凌好奇的环顾一圈:“还有谁,好事这样多?”

郑太后向身边人使了个眼色,殿外接连响起通传的声音,只见殿门口人声浮涌,衣袂轻分,袅袅一影在宫人簇拥之间自远而近。

鸾刀急忙看向朱晏亭,朱晏亭看清那人面容,胸中微微一沉。

来人发梳宝髻,上点碧宝翠翎,颈挂黄金璎珞,鹅黄裙,秋水帔,眉弯如柳,妙目秋水莹莹,大有楚楚之态。

她虽然貌美,但行为局促,脖颈微缩,声音微颤的向太后、皇帝各行了礼,又对朱晏亭行礼。

朱晏亭银牙细咬,冷笑沁于目。

太后于兰泽殿私藏一女,宫人关眺都说“神姿类皇后”,可不么,同父异母的姐妹,再如何都有几分相似。

这坦坦立殿上,神态像一头受了惊的麋鹿一样,含羞带怯的“神秘贵女”,竟是朱令月。

朱令月恭谨长跪行礼“殿下”,偷眼觑她,复又低声唤:“长姐。”

从她目中,上座第三尊位那宝相庄严,威目凛凛,令人不敢逼视的皇后,怎会是长姐?可那不是长姐,又能是谁?

她声音仍颤,并未有见到亲人的平静,反而在唤出这一声之后,连发上的步摇都微微颤起来。

谢掩笑着夸赞道:“这便是皇后殿下的妹妹?不愧是朱氏女,天姿国色,有天人之姿。”周容等纷纷应和,借机又将朱晏亭捧了一通。

郑太后满面笑容:“皇帝,如何?”

齐凌讶然:“什么如何?”

郑太后笑白了他一眼:“这可是皇后的亲妹妹。”

谢掩噗嗤一笑道:“陛下这是初为人夫婿,竟不知要多多夸赞小姨,好处多着呢。”

齐凌毫不在意这些夫人的调笑,目凝朱令月,微笑道:“这不是在琅玡犯错被逐出宫的采选之女朱氏吗?”

此言一出,原本和煦的氛围骤然僵冷,各人面色凝滞,四下无声。

朱令月更是骇得面上血色尽褪,额上苍白,冷汗涔涔。

“朕记得母后下的懿旨,逐她出宫,永不予用?”他对着太后确认了一句:“儿子记错了?”

郑太后气了个倒仰,胸口急促起伏了两下,声音提高几分,唤:“皇帝!”

一声喝罢,她声音软了几分,又道:“令月是皇后的亲妹妹,也姓朱,你多少惦念两分皇后的面子,何以如此?”

“何况当日之事,是后位未定,哀家才匆匆作了惩处。现在晏亭贵为国母,天下臣民景仰,位居六宫之尊,是你唯一的妻子,也是以后太子的母亲。”

“虎穴岂有鬣狗?凤巢安有野雉?皇后的亲妹妹,难道不配站在这里吗?那哀家的弟弟是不是也要速速归去!”

意指郑沅、周容等。郑太后向郑沅递了个眼色,郑沅停下了拿着方帕擦汗的手,不知所措望向郑太后。

郑太后气他驽钝,又重重叹了口气。

齐凌尚笑着,不急不缓道:“儿子只是提醒母后您下的懿旨。您瞧您吓得舅舅,他又没做错事受罚,怎么就要和此女相提并论了。”

郑沅嘴唇嗫嚅一下,只得和稀泥:“陛下息怒,殿下息怒。”

郑太后忍不住指着他骂:“你若要有你阿兄一半机敏——”

原来郑太后有两个弟弟,一个长亭侯郑安,一个武安侯郑沅。这次皇帝拜相,舍睿智机敏的郑安不用,而用温吞的郑沅,本已让郑太后心里存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