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肃杀(七)

皇帝驾临椒房殿时, 郑美人、殷美人、吴若阿等也在。

恰午后天爽,皇后与诸夫人正在椒房殿西侧临沧台上作六博游戏——案上置一漆具长方棋盘, 当中十二曲道环绕一小方形, 投掷博箸,在曲道以“蔽棋”博弈,杀死对方“枭棋”者胜。

朱晏亭和郑韶对垒两边, 吴若阿、殷嫱各位辅佐位。

六博戏在抛掷博箸时需舞臂弄力,姿势较激烈,放在男子之间时自是肢体碰撞、血脉偾张的角逐, 宫中诸夫人玩耍起来却是另一番风致。

齐凌不令宫人传报, 负手而上。一眼望去险些没有认出皇后来。

其实她肤色白如玉, 一涡云水泽,即便在并有“燕、赵、郑”各地至美的诸夫人当中也可第一眼夺走人的耳目。

但她这日装扮并不华丽,只慵懒的挽一要堕不堕的堕马髻,发上绾一蜻蜓簪,耳边挂西域大秦珠,带些异域风情。淡紫绫袄,杏黄罗裙, 装扮格外轻灵,愈发衬得肤白发檀, 神姿夺目。

因游戏的缘故, 双颊浮赤色,越显得活色生香。

齐凌从小便认为他这位阿姊长得天姿国色,却从未如这日看来有惊心动魄之感。

“到殿下的轮次了。”

“殿下来掷,可要掷远一点, 否则枭棋就要被吃掉了。”

“殿下这一掷看来要远驱龙庭, 瞧郑夫人脸都白了……”

“……”

诸夫人嬉笑吵闹作一团, 她们玩的是“盲掷”,较寻常六博更加难,正是朱晏亭的轮次,宫人给她双目系上了丝绦,只见她拿着桂枝博箸,离案站定,绑着丝绦的脸上还挂着紧张之色。

将那几根桂枝在掌中一摩,举手将掷,口中犹自念叨:“太一神君显灵,替我掷个‘天’。”

殷夫人抚掌大笑:“郑韶河东人,求的昊天无极。殿下在荆楚长大,求的又是太一神君,今天咱们宫里什么神仙都齐啦。就不知是昊天灵,还是太一灵。”

朱晏亭默念道:“东皇太一,祈愿无极。”紫袖微扬,素腕一摆,桂枝飞出,夺的落在棋盘中。

旁人还没说话,她已扯着丝绦转过身去:“快替我看看,中了什么?”

郑韶离棋盘最近,双目紧紧盯着盘,先叫道:“地、地字格,蔽旗行五步,枭旗行一步。”捂着襟口又道:“好险,险些就要被你吃了枭棋。”

吴若阿笑道:“你别高兴得太早。”

朱晏亭抿紧双唇,神情严峻盯着那棋盘,忽下手推了一颗不起眼的小蔽旗连走五步,在十二环道里异军突出,杀出一支奇兵,兵临郑韶枭棋下,刚好吃尽。

推罢抬起头来,面上带着得意的笑,望向郑韶。

诸夫人拍手称奇。

郑韶惊声道:“这颗小棋子什么时候布在这里的。”愤而跌足:“我就说这六博棋盘没有黑白弈敞亮,太多环道掩人耳目,我要仔细看。再来一盘。”

……

齐凌在外站着看了半天,直至一盘将毕,另一盘又要开,诸夫人兴致高昂,全然没有注意到临沧台上多了旁人——

他忍不住轻咳一声道:“这局朕也开一盘?”

众人闻见男声皆往处看,齐齐一怔。

皇帝虽名义上是她们夫婿,但事实上只召幸过郑夫人,诸夫人与他陌生至极,远不如与皇后晨参暮省朝夕相伴来的亲厚。

其中数殷夫人最怕他,脸色苍白行了礼,郑韶紧跟其后,吴若阿尚未得封最是尴尬,后退数步与宫娥一道行礼。

朱晏亭愕然望他一眼,近前来:“陛下怎么来了?”

齐凌抬手示意诸人平身。他神情复杂,深若渊壑的双目一刻不移的凝在皇后身上,面上忽然浮现了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伸手一拨她耳上亮晶晶的大秦珠,道:“朕想阿姊了,来看阿姊。”

直呼二人私下亲昵之称。

朱晏亭不料他当着诸夫人的面也如此轻佻孟浪,只觉热血往耳颈急灌,眼里难得的浮现不知当如何的懵怔之色,张口却说不出话。

见她如此怔忡之态,齐凌却忽然心情好了些似的,稍散眼底携来的重重阴云。

在她耳侧轻声道:“你做的好事朕知道了,一会儿再与你算账。”

朱晏亭眉心微蹙,胸口跳快了几拍。

齐凌携了她冰凉的手,带至案旁。

道:“再来一盘。”

这情景落在旁人眼中,自是亲昵恩爱,伉俪和睦。与传闻之中的帝后失和大为相异。

诸夫人表情不一,郑韶低垂着脸,殷嫱咬着唇、一双妙目婉转低回二人间,吴若阿面上浅浅带笑。

分棋的时候,皇帝自然是一方,与她对弈的便只能是朱晏亭。

问及谁愿作皇帝的辅,诸夫人都安静了。

殷嫱深惧龙威、躲之不及,吴若阿又名分尚未定,按理说最合适的是郑韶,然而郑韶木头一样杵在那里八风不动。

就在主持棋局的女官捏了一把汗时,朱晏亭忽然道:“若阿,你来吧。”

吴若阿温婉依从,站到了皇帝身后去。

齐凌这才注意到有一面生之人:“这是?”

朱晏亭道:“是临淄往后的侄女吴若阿,陛下在琅玡见过的。”

吴若阿面上一红,道:“臣女吴若阿参见陛下。”

齐凌轻唔了一声,从她身上收回视线,低头查看棋盘。

这一局郑韶作了朱晏亭的辅。

齐凌摆弄他的枭棋,似随口问:“郑美人家中有喜事,不必操心么?”

郑韶有些慌神,旋即又道:“伯……伯父的喜事有伯父做主,妾过了门就是陛下和殿下的人,哪有为伯父家婚事操心的道理。”

齐凌唇角含笑,问过就罢,没有再接话。

这一局结束得很快,当着这么多人,谁也不敢不给皇帝面子,兼皇后一直分神若有所思,齐凌携吴若阿所向披靡,很快便吃下了朱晏亭的棋,连有郑韶这个棋中圣手作辅都无用。

齐凌几乎与身畔的吴若阿没有交流,抬了几次眼,见对手心不在焉,面色也不大好看。

如此来了两盘,皇帝也觉无趣,便也作罢。

诸夫人相继识趣告退。

时近傍晚,临沧台上起微风,夕阳斜照未央宫,远处沧池波光粼粼,似洒了一湖面的碎金。

齐凌与朱晏亭并肩往椒房殿走。

一路无声。

朱晏亭被他那句话乱了心神,她一向不喜胶着被动的场面,便先一步在亭下站住了脚步,挥手让宫人侯在十步开外。

转身询问道:“陛下,妾做了什么事?”

齐凌淡淡道:“你做了什么,你心里不清楚么?”

朱晏亭眼睫微闪。

齐凌面一沉,冷声下来:“不要等朕来问,老老实实说。”

朱晏亭抬头瞧他一眼,偏此时斜阳大盛,光如鎏金,分割他冷峻之面,光影间喜怒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