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肃杀(十一)

李弈在长安闹市偶遇朱令月、并警告会取她性命一事隔日就传入了郑太后的耳中。

此时, 郑太后正在疑惑朱晏亭出乎意料的沉默。

冷笑道:“原来是把手伸出了未央宫”

虑及李弈本就一武夫,倘若豁了性命不要, 意气之下私斗杀人, 岂不坏了大事?

郑太后手书一封与任职郎官的长亭侯郑安,命他盯着缇骑的动向,绝不可轻忽。

郑安接到信后, 为这事焦头烂额,他并不像执金吾一样能以巡查之名提携数骑招摇过市。

又受制于长安城对家丁、私兵、武器的森严控制。

思来想去,只得用最笨的法子——花钱雇人盯梢。

婚礼之前, 从朱雀门到玄武门, 郑府到朱府之间的大道和坊间, 凡玄甲缇骑巡查经过之时,便有耳目交接的动向。

朱令月也收到太后的严令不许踏出家门,在院落之中远远听到墙外马蹄之声都会回到屋中躲起来。

郑府风声鹤唳,朱令月提心吊胆,战战兢兢,颇有朝不保夕之感,只恨吉日尚有半月, 不能早日完婚。

李弈故意一般,也不坐府治事, 以熟悉长安为由, 日日亲自带甲巡查,腰佩长刀,鞍挂铁弓,壶盈箭矢, 每每似有意似无意的绕道于郑府门前。

这一行为吓得光是郑安就亲自跑了三趟。

第三次, 他受不了, 在坊前拦截了李弈,好说歹说拉去喝酒。

郑安是两朝元老,在京城禁军中颇有威望,他苦苦相劝,李弈也推拒不得。

两人在极乐坊找了个酒楼雅间,郑安喝得酩酊大醉,满腹委屈朝他倾吐,道本来相位应该是他,轮也轮不到郑沅这个草包,以至于他堂堂一个实打实军功获封的长亭侯,如今沦落到保护小女子。

郑安满面虬髯微抖沾上些酒液,趁着无人,借着酒劲,语重心长道:“李弈,结两姓之好是好事,你、你不要不懂事。”

李弈笑道:“君侯你姓郑、那女子姓朱、我姓李。你们结两姓之好,与我何干?”

郑安哂笑:“你是皇后的人,皇后是那位的人。”他指一指头顶:“你也就是那位的人。怎么,你是瞧不起郑家,攀不上这个亲戚?非得从中作梗?还是皇后殿下指派你的。”

郑安军旅出身,快言快语,李弈应答如流。

“是私仇,君侯到章华去问,那女子的父亲与我之间有深仇。”

“你怎么如此意气,你正是红人,大好前途,为了个衰女子白白葬送?”

“人活一口气。苦受得,窝囊气受不得。”李弈满饮大口酒,眉梢飞酒意,醉目睨他:“我自有主张,君侯不必再劝了。”

郑安一怒之下,将酒樽一放,红着眼睛吹胡子瞪眼:“你就是不懂事。你睁开眼睛看看,李将军,大势已定!”木箸击得桌案啪啪直响:”郑沅那草包已经是树大招风惹人怨。万一我家有个什么,多的是人拼着命也要把皇后拉下马,你不帮着我,还尽添乱。”

“是吗?”李弈笑着看他,喃喃了一句:"大势已定?"

郑安笃定的,重复道:“大势已定!”

……

郑安与李弈剖心掏腹谈完的第二日,李弈依旧弓马齐备、照常去郑家门口虎视眈眈,气的郑安直骂娘,却也只得依旧叫人盯梢,别无二话。

……

郑太后的目光放在李弈那里的时候。

朱晏亭出人意料的安静。

婚期之前的整整一个月,自吴若阿获封以后、未央宫内无大事,诸夫人各安其命,每日需呈皇后本人决断的文书寥寥无几。

朱晏亭每日最大的事情就是向太后晨省,而后晚间偶尔侍奉齐凌。

长日无聊,在六博以后,她又染上了黑白对弈的瘾,闻郑韶是“河东圣手”、弈术无双,经常召她来讨教。

浮香幽幽,宫漏点点,棋罢指凉,一坐便是一个下午。

连郑韶都看不过去了,有日小心翼翼、旁敲侧击的提醒道:“殿下就……听之任之了么?”

朱晏亭低头专注的看着棋盘,落了一子,手指按在棋面上:“你说的是什么?”

郑韶轻吸了口气,道:“既然不喜欢,为何不想办法?”

朱晏亭没看她,微微一笑,取凉茶呷了一口:“你是来刺探军情的?”

郑韶沉默良久,她捻起一子,“嗒”的一声轻轻放在玉盘上,用她自幼承训,总是温温软软的声音慢慢道:“我自幼就生在郑家,我爹爹是太后殿下的庶弟,好多年前就过世了。伯父伯母教养我长大,送我进宫,为了谋求为家里说话的位置。”

说话间,朱晏亭落了一子,郑韶又捡起一粒子,冰凉棋子在额头上反复的擦着,徐徐又道:“我这些时日常常在想,我是究竟是郑氏女、还是郑韶。我有没有一日为了自己活过。”

“我是郑氏女,所以想问殿下有没有什么打算。我也是郑韶,想劝殿下,既然不喜欢,就想想办法。”

她说话之间,果决下子,一招杀招,彻底将朱晏亭东南一角封死。

眼见棋面兵败如山倒,朱晏亭颓然叹了口气,撂下棋子。

“你真是个奇怪的女子,世上怎么会有对弈这样厉害的人。”

郑韶笑道:“陛下也输过呢——先时,我故意输给陛下,他嘲我浪得虚名,后来我便连赢了他四五局。陛下铁青着脸就走了。那是我唯一一次侍寝,为了这事太后骂了我三天。”

“不下了。”朱晏亭一袖拂乱棋子、拨乱棋盘,黑白混杂一处。

“大势已定了,还下什么。”

而后,她再也没有传过郑韶,只自己对着棋谱练习,郑韶也没有刻意接近,二人依旧如前,唯上下之分,不近不疏。

……

未央宫外,大红色的彩绸、红灯像见风便长的野草葛蔓,缠上楼头,挂在瓦下,张灯结彩。

郑家的喜饼车,载着玩杂耍的舞伎抛着饼和钱,穿过大街小巷。

未央宫内,秋风渐凉,沧池之水愈发清澈。

这日政务不多,齐凌将上表奏疏等看过一半,便令曹舒携上另一半,往椒房殿去。

朱晏亭望着精神还好,作家常装扮,浅施粉黛,乌云盘作飞仙髻,伸手挽一轻帔,一手握卷,一手捻棋子。

灯火明煌,大殿里安静极了,除了书卷翻动的御批之声,便是棋子敲盘的滴答之声。

至夜深,朱晏亭有些困倦,伏在棋盘上浅寐。

蓦然一道身影投来。

齐凌不知何时离案靠近,夺过她的书卷,将她按在棋盘上亲昵了一通。

朱晏亭将睡将醒,手撑着棋盘,指间通红,关节泛白,呼吸逐渐急促,手被硬硬的棋子磕到,吃痛轻抽了一口气。

齐凌朝后直起身,一臂圈在她纤细腰间。

“阿姊困了先去休息,不必久侯。”